指挥所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程瞎子沉默了许久，久到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和远处隐约的炮声。
终于，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反伏击小股鬼子……咱们，没那个本钱。”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几颗冰冷的小石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人少了，”
他捏起一颗石子，狠狠摁进泥里，
“鬼子一个加强分队，甚至整个小队，火力猛得像烧红的铁棍！
枪法又刁钻。
咱们的小组扑上去，不是啃硬骨头，是往虎口里送肉！”
他又挪动另一颗石子，象征增援：
“人多了，”
他声音更沉，
“动静就藏不住。
那群鬼子精得跟山里的老狐狸一样，闻到味儿就缩回王八壳，要么……直接招来天上的铁鸟！
咱们追不上，打不着，反而把自个儿亮在明处，白费力气，更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死寂。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指挥所。
战士们不怕血战，怕的是憋屈的死，怕的是满腔怒火无处倾泻！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年轻参谋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
“团……团长……上次我去小王庄师部送文件，听后勤的同志……提过一嘴……”
他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
“说李云龙副师长那边的装备大队，江大队长，搞出了新名堂！
专门练一种战法，叫……‘狙击战’！
传得神乎其神，说是专治鬼子这种小股精兵和火力点！
神出鬼没，一枪毙命！
咱们……咱们是不是……能向师部……借几个人来？
让他们给咱……演示演示？
教教咱们？”
“狙击战？”
这个词，像一颗烧红的子弹，骤然射进程瞎子紧绷的脑海！
李云龙那张带着痞笑的脸瞬间浮现！ 还有那句如同跗骨之蛆、让他膈应了多年的“名言”——
“原来老子怎么教他打枪，现在就怎么教他打仗。”
过去，他还能嗤之以鼻，当是李云龙吹破天的牛皮。
可现在？
自己巴巴地跑去求援，点名要李云龙手下的人来“教”自己打仗？
这不就是亲手把脸送上去，让李云龙那句“名言”狠狠抽个正着？
这不就是亲口承认，他程瞎子，就是李云龙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猛地堵在程瞎子的喉咙口！
咽不下，吐不出！
他程瞎子，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铁血团长！
七七二团，是响当当、有赫赫战功、有正式番号的主力团！
如今，竟要向那个李云龙低头求教？
这简直比挨了鬼子的冷枪还钻心地疼！
比丢了阵地还憋屈！
指挥所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所有干部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团长阴云密布、急剧变幻的脸上，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年轻参谋脸色煞白，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打破了死寂。
是一直蹲在角落、默默抽着旱烟的团参谋长。
他掐灭了烟锅里的火星，缓缓站起身。
这位跟随程瞎子多年的老搭档，太清楚团长心里那团翻江倒海的火与冰——
一边是战士淋漓的鲜血和战场残酷的生存法则，一边是团长那比命还重的尊严和对李云龙那点深入骨髓的“旧怨”。
参谋长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磐石般沉稳，精准地凿在程瞎子最在意的那个点上：
“团长，借人这个路子，我看……可行。”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程瞎子：
“不过，这事，用不着您亲自去。
师部那边，我去跑一趟。
我去找老旅长，详细汇报咱们眼下的困境，顺便……提一提这个‘狙击战’的新鲜事。”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字斟句酌：
“我就说，咱们七七二团，是想学习兄弟部队探索出的先进战术，取取经，恳请师部协调，派几位技术骨干过来，进行一下战术交流，指导指导。”
“保证把事情办妥。既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也……把话说得圆融、体面。”
台阶！
参谋长这番话，如同一道精心铺设的台阶，稳稳地递到了程瞎子脚下。
不是“求援”，是“学习交流”；
不是“李云龙派人来教”，是“师部协调技术骨干指导”。
把个人那点要命的面子，巧妙地包裹在“部队协作”、“战术进步”的光环之下。
程瞎子猛地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直刺参谋长。
四目相对，参谋长微微颔首，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默契和“一切有我”的笃定。
程瞎子紧绷如岩石的下颌线，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堵在胸口的万钧巨石，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屈辱都压进肺腑最深处。
最终，他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哑得如同叹息：
“行……你去办。
记住，是‘学习交流’！
把咱们的难处，跟旅长……说透。”
“明白！团长放心！”
参谋长挺直腰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知道，团长这个头点下去，比扛起一座山还重。
为了那些牺牲的战士，为了这支他视若生命的队伍，程瞎子终究是将那份比天高的骄傲，狠狠摁进了现实的泥泞里。
援兵，以惊人的速度抵达。
江岳雷厉风行。
接到师部转达的请求，他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手中最锋利的尖刀——狙击教官王喜奎排长。
喜子带着六名身经百战、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战士，分成三组，披星戴月赶到了七七二团驻地。
程瞎子站在院中，打量着眼前这七条精悍的身影。
他们装备之精良，让他心头一震——每人背上，赫然交叉背着两支枪！
一支是擦得寒光闪闪、带着瞄准镜的改装三八大盖；
另一支，则是造型奇特、线条冷硬、散发着致命金属气息的AK47突击步枪！
这火力，简直抵得上他半个尖刀连！
“程团长！”
王喜奎上前一步，敬礼，声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泥水，
“奉江大队长命令，前来协助贵团开展狙击战术交流！
时间不等人，咱们直接进入正题——实战教学！”
喜子开门见山，毫无客套：
“请程团长立刻挑选贵团最好的十二名神枪手！
和我们混编，组成临时狙击战斗小组。
战场，是最好的课堂！”
程瞎子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滋味，果断下令。
很快，十二名眼神桀骜、带着不服输劲头的七七二团顶尖射手集结完毕。
喜子动作麻利，将他们与自己带来的六名精锐迅速打散，混合编成了六个三人狙击小组。
每组由一名装备大队战士担任组长，搭配两名七七二团的神枪手作为学徒兼观察、掩护。
教学的第一课，并非杀戮，而是隐匿。
喜子没有直奔前线，而是将所有人带到了驻地旁一片看似寻常的、荆棘丛生的灌木林。
“同志们！”
喜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狙击手的第一条命，不是枪法，是‘藏’
！鬼子不是睁眼瞎！
天上的铁鸟更是长着千里眼！”
“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下来，再送他们去见阎王？
那就先把自己……变成这山的一部分！”
他蹲下身，亲自示范。
刺刀翻飞，割下带叶的藤蔓、枯黄的蒿草，混合着湿泥，双手如同灵巧的织工，飞快地编织成一件与环境浑然一体的伪装网，披在身上，裹住冰冷的枪管。
“所有人，就地取材！
脸、脖子、手，所有露肉的地方，抹上泥灰！
钢盔、水壶，任何能反光暴露位置的玩意儿，必须处理掉！”
“记住，完美的伪装，是让敌人踩到你头上，都以为自己是踩到了一块石头，一截烂木头！”
冰冷的AK47枪管在伪装下若隐若现，仿佛蛰伏的毒蛇。
这些来自李云龙麾下的“老师”，将如何在程瞎子的地盘上，书写新的杀戮篇章？
而程瞎子心中那根刺，又将在这场“交流”中，被磨平，还是扎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