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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崴从污水浸透的深渊爬出,琉璃左臂滴落的紫金毒液蚀穿道观石阶。

坊间孩童传唱的淫词艳曲,竟是杜甫未示人的《丽人行》诗稿。

诗圣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他抓起毕生诗稿扑向炭盆:“当焚尽这祸根!”

火焰舔舐宣纸的刹那,景崴攥住他枯瘦的手腕嘶吼:

“若连这盏灯都熄了,人间才是真正的炼狱——”

杜甫的泪砸在灼热诗稿上,滚烫如熔化的铅。

粘稠的黑暗裹着腐烂的甜腥味,死死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裹着尸衣的淤泥,沉甸甸坠进肺里,又翻搅起胃袋深处没吐干净的苦水。我几乎是拖着杜甫,从那个散发着万年腐臭的暗渠口爬了出来。后背箭伤被粗糙的砖石边缘狠狠剐蹭,尖锐的剧痛让我眼前炸开一片猩红的雪花,喉咙里呛出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杜甫在我身侧剧烈地呛咳,单薄的身体抖得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痉挛都带动着贴在我身侧的冰冷身躯。

右臂死死箍住他嶙峋的腰,几乎能隔着破烂的麻布衣袍,数清他肋骨的形状。左臂——那条该死的、沉甸甸的琉璃臂——则完全失去了知觉。不,不是失去知觉。是另一种更诡异、更恐怖的感觉取代了痛楚。仿佛一截不属于我的、冰冷的、沉重的墓碑,硬生生焊死在肩膀上。布条包裹下的深处,细微的“咔哒…咯吱…”声永无休止,像生锈的齿轮在徒劳地咬合。更深的地方,是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如同坏掉的引擎,死死缠绕着我的听觉,钻进颅骨深处,搅得脑浆都跟着一起震。

视网膜边缘,幽蓝色的系统界面艰难地稳定下来,但上面跳动的猩红数字和文字如同催命符:[存在性侵蚀稳定在7.3%,熵增残留:高度污染],[精神污染风险↑↑]。下方那条代表“长河”稳定性的进度条,像一条受惊的细蛇,微微震颤着。

“崴…崴兄…”杜甫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这…这是何处?”

我艰难地抬头,借着破败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黎明天光,勉强辨认出轮廓。几堵倾颓的土墙,漏风的屋顶,蛛网缠绕着早已褪色剥落的神像泥胎,香案倒伏在地,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烂的木头和一种万物沉寂的死气。

“一处…废弃的道观。”我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里的刺痛。目光扫过地面,瞳孔猛地一缩。道观粗糙的青砖地面上,散落着几滩深色的污渍,正是从暗渠带上来的、裹着我们脚踝的恶臭泥水。其中最大的一滩,就在我刚刚倚靠过的墙根下。而此刻,那摊浑浊的污水边缘,正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紫色烟雾,正从污水与地面接触的地方袅袅升起。被污水浸透的几块青砖表面,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酥软,如同被无形火焰舔舐过的朽木,正无声无息地蚀化!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布条早已被污浊浸透,湿漉漉地紧贴着。手腕关节内侧,那道细微的应力裂痕处,粘稠的紫金色液体正在缓慢汇聚、渗出。一滴,又一滴,带着妖异的光晕,沉重地坠落,精准地砸在下方污水的边缘。

滋——

烟雾更浓了些。被液体直接覆盖的地面,砖石如同被强酸反复灼烧,迅速凹陷下去一小块,边缘呈现出诡异的、与我左臂如出一辙的琉璃化光泽!

“呃…”杜甫也看到了这一幕,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被扼住脖颈的垂死呜咽。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后缩,手脚并用地蹭着布满灰尘的地面向后挪去,直到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他双眼死死盯着那不断蚀化的地面和我滴落魔液的左臂,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冻结的、纯粹的恐惧。那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都被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亵渎景象抽走了。

“别看它…”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我强迫自己扭过头,不再去看那正在腐蚀世界的紫金液体,也不去看杜甫眼中倒映的、我自己那条怪物的臂膀。这比任何追兵的刀剑都更锋利,更精准地切割着我们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

我挣扎着,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撑起身体,拖着那条死沉的琉璃臂,踉跄着走到道观相对干燥、远离污水的一角。杜甫蜷缩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那件本就破烂的衣袍,沾满了暗渠的污秽和道观的灰尘,裹着他瑟瑟发抖的、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身躯。只有那花白、枯槁的头发,在熹微的晨光中微微颤动。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左臂内部永不停歇的嗡鸣和金属摩擦声,还有那该死的“啪嗒…啪嗒…”的滴水声,在这破败空旷的道观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先生…”我试图开口,声音嘶哑,“安全了…暂时。”

杜甫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抬头。过了许久,才从他臂弯里传来一声含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像是呜咽,又像是梦呓。那声音里浸透了疲惫、恐惧,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疏离。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扯开右肩和后背被血污和污泥板结的衣料。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脏水浸泡后的刺痛感再次袭来,边缘泛着不祥的灰白色。我咬着牙,从贴身一个尚算干燥的油布包里摸索出最后一点碾碎的金疮药粉,那是从黑市擂台的死人身上搜刮来的,劣质得像是掺了沙子。药粉撒上去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皮肉上,疼得我眼前一黑,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唔…”我死死咬住下唇,把痛呼堵在喉咙里。血腥味和劣质药粉的刺鼻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我的鼻腔。视线余光里,杜甫似乎微微抬起了头,朝我这边瞥了一眼。那眼神飞快地扫过我狰狞的伤口,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重新埋进臂弯里,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他怕的不仅是这条诡异的琉璃臂,还有我处理伤口时流露出的、如同野兽舔舐伤口般的凶悍和冷漠——这同样超出了他熟知的文人世界的认知范围。

绝望和无力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一点点向上攀爬,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这条手臂…这该死的系统…这无休止的追杀…还有这越来越深的、如同天堑般的隔阂…我真的…还能护住他多久?护住他,是否最终也在毁灭他?那句“灭世引信”的诘问,如同附骨之蛆,在脑中疯狂啃噬。

“先生…我去找点吃的和水。”我哑声说,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不能待在这里,空气里的恐惧和疏离会把人逼疯。我需要转移注意力,哪怕只是片刻。

杜甫依旧没有回应,像一尊凝固在绝望中的泥塑。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旧观门,一股混杂着尘土的、略带暖意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些许道观里的死寂。长安城午后的喧嚣隔着几条街巷隐约传来,模糊而遥远。我尽量放低身体,像一道影子般贴着道观斑驳的外墙移动,琉璃左臂被刻意藏在宽大的、沾满泥污的袖子里。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展开,简易地图模块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噪点,但还能勉强指示方位。代表“恶意关注”的淡红色区域,如同水面上不断扩散的油污,在长安城几个繁华坊市的方向隐隐浮现。

我选择了与那些红色区域相反的方向,钻进一片低矮、杂乱、污水横流的贫民区。这里气味更加复杂浓烈:劣质油脂煎炸食物的焦糊味、腐烂菜叶的酸馊味、人畜粪便的骚臭味、还有从某个角落传来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压抑咳嗽声。人影如鬼魅般在狭窄的巷道里晃动,大多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或贫民。他们警惕地看着我这个“生面孔”,却又没有力气和兴趣多问一句。

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堆满垃圾的巷口,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瘦骨嶙峋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闹。他们灰扑扑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属于乱世的早熟。其中一个稍大些的男孩,一边跳着脚躲避同伴的追逐,一边用尖细、带着浓重长安俚俗口音的调子,反复唱着一句:

“…美人如玉马如龙,酥胸半露石榴红…杨郎醉眼觑阿环,花钿金步摇春风…”

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尖细的童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美人如玉马如龙…酥胸半露石榴红…杨郎醉眼觑阿环…花钿金步摇春风…

这词句!这粗俗露骨的腔调!这刻意模仿却又扭曲变形的韵味!

这不是别的!这分明是杜甫在颠沛流离中,于马嵬坡事变前夜,于那间破败驿馆的昏暗油灯下,字字泣血、句句含讽写下的《丽人行》草稿片段!是他尚未示人、压在包袱最底层、连我都只见过一眼的腹稿!

“祸根…祸根…”杜甫那绝望的低语仿佛就在耳边炸响。我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手脚冰凉。

“小崽子!唱什么浪词!”一个佝偻着腰、挑着担子的老妪妪蹒跚走过,厌恶地呵斥了一声。

那唱歌的男孩嘻嘻哈哈地做了个鬼脸:“坊里都这么唱哩!好听!说宰相家美人就是这般浪!”

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拍着手,奶声奶气地接道:“唱得好!杨郎睡贵妃!羞羞羞!”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巨大荒谬感的血气直冲头顶!诗稿泄露!这根本不是追杀!这是比刀剑更毒辣万倍的精神凌迟!是釜底抽薪!是要从根子上彻底摧毁杜甫——摧毁他的精神支柱,摧毁他的文心傲骨,把他钉死在“诽谤朝廷”、“蛊惑人心”、“招灾引祸”的耻辱柱上!让他自己怀疑、否定、直至彻底焚毁那支曾经刺破黑暗的笔!

我猛地转身,疯了一样朝着道观的方向冲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的利爪紧紧攥住了我的咽喉!老杜!以他现在濒临崩溃的状态,听到这个…他会做什么?!

“嘭!”

我几乎是撞开道观那扇破门的!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昏暗的光线下,杜甫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他面前,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边缘泛黄的粗糙纸张。那几张纸,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他的脸。

那已经不是一张活人的脸。是蒙上了一层死灰的蜡,凝固着一种彻底被抽干灵魂的空洞。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我撞开门的瞬间,彻底、完全、无情地熄灭了。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绝望的窟窿。

嘴唇哆嗦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祸…祸…祸根…”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纸上,仿佛要将它们烧穿。那上面抄录的,正是坊间流传的淫词艳曲!是他心血凝聚却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诗魂!

“…皆因吾…”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皆因吾诗招妒…招妒…”

“先生!”我冲过去。

就在我冲到他面前两步之遥时,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决绝!

“当焚!”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撕裂了道观死寂的空气!他猛地抓起地上所有能找到的纸张!那些浸透了他半生心血、记录着时代悲鸣和灵魂呐喊的诗稿残篇!

他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朝着墙角那个尚有余烬、微微泛着暗红光芒的破旧炭火盆扑去!

“当尽焚此祸根——!!!”

那本包裹在最里面、用破布仔细捆扎的《丽人行》原稿草卷,赫然就在他抓取的一堆纸稿最上方!

“不——!”我目眦欲裂,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力量!脚下蹬地,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直扑过去!

杜甫枯瘦的身体已经扑到炭盆前,双手死死攥着那卷《丽人行》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盆中猩红的余烬狠狠按了下去!

嗤——!

纸张的边缘瞬间被高温炙烤得卷曲、焦黄!一股呛人的焦糊味瞬间腾起!

“放手!”我的咆哮带着血腥味!右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了杜甫攥着《丽人行》稿的枯瘦手腕!左手——那条沉重的、被布条包裹的琉璃臂——则不顾一切地,猛地伸向那几页即将被火焰吞噬的纸稿,试图将它们从火舌下夺回!

滚烫!炭火的灼热瞬间舔舐上琉璃臂包裹的布条!布条边缘瞬间焦黑卷曲!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皮肤被炙烤的剧痛,沿着手臂神经狠狠冲进大脑!我甚至能听到布条下,琉璃臂内部结构在高温下发出细微的、仿佛不堪重负的嗡鸣尖啸!

“崴兄放手!”杜甫爆发出一股病态的、源自绝望深渊的力量,涕泪横流,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我的钳制,“留之何益?!徒招杀身之祸!累你至此…吾心何安?!吾心何安啊——!”他的嘶喊带着血泪,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抽在我的心上。

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他枯瘦指骨在我掌心下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那无法承受的颤栗和自我毁灭的疯狂倾向!那些被他视为祸根的、饱含血泪的文字,是他试图斩断一切灾厄根源的绝望挣扎!

脑中景象疯狂闪回:系统冰冷的警告框、琉璃臂腐蚀石壁的恐怖画面、杜甫笔下那力透纸背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有眼前这破败道观之外,整个长安城,整个大唐,被战火、权贵、饥馑蹂躏得如同炼狱的人间!

一股源自守护使命最深处的、混杂着无尽愤怒与悲悯的狂暴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我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轰然爆发!它碾碎了肉体的剧痛,压倒了系统的警告,撕裂了那无边的黑暗!

“先生之笔——”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磨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骨磨碎的腥气,却又斩钉截铁,如同用滚烫的烙铁在黑夜中刻下的誓言,“不是祸根——!”

我猛地将杜甫的身体扳过来,让他那双被绝望冰封的眼睛,直视着我!我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他灵魂的深渊!

“——是这茫茫黑夜,唯一能刺破黑暗的明灯!”我的左手,那条还带着炭火灼痕、裹着焦黑布条的琉璃臂,猛地指向破窗外那被战火硝烟和权贵阴影彻底笼罩的长安城天穹!

“看看这世道!看看那些被践踏的骨头!”我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要将这屋顶都掀开,“若连这盏灯都熄了,这人间炼狱,岂非永堕黑暗?!先生——!”

我猛地收回手臂,力量之大,将几乎虚脱的杜甫又拉近了几分,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血块:

“——此灯不可熄!此笔不可焚——!!!”

吼声在破败的道观中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在我嘶吼的同时,视网膜上那幽蓝的系统界面边缘,代表“共鸣能量”的数值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波动了一下!

杜甫的挣扎,在那如同雷霆般的话语中,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流失殆尽。他停止了挣扎,身体僵硬地定格在那里。那双被绝望冰封的、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燃烧着近乎疯狂光芒的坚定。

那光芒,灼热、滚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凿向他眼中那坚硬的、冻结一切的冰层。

一丝裂痕,在冰层深处悄然绽开。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我死死攥着他手腕的、骨节发白的手上。那只曾写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枯瘦手指,正被我紧紧包裹着,传递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守护力量。他的目光再往下移,落在那几页险些投入烈火、此刻被牢牢护在两人身体之间的《丽人行》原稿上。稿纸边缘,焦黄的卷曲如同凝固的泪痕,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

冰层彻底碎裂的声音,仿佛在寂静的道观里清晰可闻。

“呜…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啜泣,从杜甫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紧接着,那啜泣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悲泣!滚烫的、大颗大颗的泪水,如同熔化的铅,从他枯槁的脸颊上汹涌滚落,重重地砸在稿纸上,砸在我紧握着他的手上,滚烫灼人!

他身体猛地一软,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断裂,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重重地、脱力般向前倾倒,额头狠狠撞在我的肩膀上。那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冰冷的额头紧贴着我颈侧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皮肤,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我的衣襟。那压抑的、饱含着无尽委屈、恐惧、绝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信任的悲泣声,在这座破败的道观中,如同哀伤的挽歌,久久回荡。

我的右手依旧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敢有丝毫放松。左手下意识地,有些僵硬地、轻轻搭在他因剧烈哭泣而不断起伏的、嶙峋的脊背上。

我感受到了。

那冰冷、颤抖的身体里,传来一种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依赖和信任。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然而,就在这悲泣回荡、心神稍懈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的注视感,毫无征兆地刺入我的后心!比在暗渠时更清晰!比在染坊时更近!就在道观之外!某个角落!某个高处!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穿透破败的窗棂缝隙,射向道观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荒草丛!

视网膜边缘,代表“观察者”的标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骤然爆亮了一瞬!距离…极近!

寒意瞬间冻结了刚刚涌起的一丝暖意。系统提示在眼角幽蓝一闪:[精神共鸣微弱产生,熵增污染未扩散]。

道观里的悲泣声尚未停歇。

道观外的杀意,却已如寒冰,无声凝结。

风暴,从未真正远去。

道观内,杜甫压抑的悲泣如同受伤孤狼的哀鸣,在腐朽的木梁和剥落的泥胎间碰撞、回荡。每一次剧烈的抽噎都让他紧贴着我肩头的嶙峋身躯猛地颤动一下,滚烫的泪水洇湿了我肩头本就冰冷的麻布,留下灼人的印记。我那只攥着他手腕的右手,感受着他脉搏在绝望的顶峰后,正以一种虚弱的、劫后余生般的频率跳动着。微弱,却真实。

他枯瘦的手指,不再试图挣脱,反而像溺水者攀住浮木般,下意识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依赖,蜷缩着,反握住了我的两根手指。那力道很轻,带着颤抖,却传递出一种冰层碎裂后涌出的、滚烫的信任。是灵魂在极度黑暗中,终于捕捉到一丝微光时的本能反应。

视网膜上,那幽蓝的系统界面依旧悬浮着。代表“共鸣能量”的数值,在我刚才那番近乎咆哮的宣言之后,又极其微弱地向上波动了一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最后一圈涟漪。下方猩红的警告文字:[精神共鸣微弱产生,熵增污染未扩散]。冰冷的逻辑文字,确认着这份精神挣扎带来的奇迹,至少暂时压制住了那来自异界的污染侵蚀。

然而,这份刚刚诞生的、脆弱如蛛丝般的连接和温暖,却在下一瞬间被冻结。

那股冰冷的注视感!它并未消失!反而在我心神稍懈、被杜甫这突如其来的脆弱依赖所牵动的刹那,骤然变得清晰、锐利、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凿在我的后心!方位——就在道观外那片半人高的荒草丛深处!某个绝对的制高点!

嗡——!

左臂深处,那永不停歇的沉闷嗡鸣,仿佛被这道冰冷的注视所刺激,猛地拔高了一个音阶!变得尖锐、刺耳!布条包裹下的非人结构内部,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如同精密齿轮错位般的摩擦尖鸣!手腕裂痕处,刚刚被炭火灼烤过的部位,那粘稠的紫金液体似乎受到某种无形的引力牵动,再次不安分地涌动起来,一滴滚圆的、散发着妖异光泽的液体,正顽强地从裂痕边缘渗出,沉重地拉长、拉长……

“呃!”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并非肉体疼痛,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冰冷视线剥光般的不适与警觉。我猛地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穿透道观破败窗棂的缝隙,精准地刺向那片在血色夕阳下摇曳的、深不见底的荒草丛!

那里。

视网膜边缘,那个代表“观察者”的幽蓝色标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骤然爆亮!亮度瞬间提升到刺眼的程度!不再是之前若隐若现的闪烁,而是稳定、持续地亮着,像一颗冰冷的星辰,钉死在我的感知里!距离——绝对不超过百步!

我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全身肌肉绷紧如弓弦!在那片影影绰绰的、被夕阳勾勒出轮廓的草丛深处,一个模糊的剪影,如同融入背景的黑色石碑,凝固在那里。

斗笠。

宽大的斗笠边缘,投下沉重的、吞噬光线的阴影,将一切可能存在的面容特征彻底抹去。只有一道纯粹的、毫无生命气息的黑色剪影。

腰间的装置。

那才是真正让我头皮发麻、灵魂冻结的核心!装置前端,那个类似镜头的结构,此刻正散发着恒定、冰冷、毫无波动的幽蓝色光芒!如同从冥府深渊中摘取的星辰碎片!那光芒并非照明,而是纯粹的“观察”意志的具现!它清晰地、毫不掩饰地、精准无误地——锁定着我的方向!

不!更精确地说——锁定着我那条被布条包裹、此刻正因内部嗡鸣加剧而微微震颤、裂痕处渗出妖异液体的琉璃左臂!那冰冷的蓝光,仿佛具有穿透性,穿透了破败的窗棂,穿透了污浊的布条,贪婪地扫描、记录着我这非人肢体每一次细微的应力变化、每一次能量的异常涌动、每一次“存在性侵蚀”的具象化表现!

它在扫描!它在记录!它像一个最高明的病理学家,用那冰冷的“镜头”,贪婪地解剖着我这条正在滑向深渊的怪物臂膀!那纯粹到令人窒息的“学术性”漠然,比任何赤裸裸的杀意都更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我的痛苦、挣扎、异变,都只是它数据库中一个值得详细记载的样本!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寒意如同冰水,瞬间灌满了四肢百骸。搭在杜甫颤抖脊背上的那只琉璃左手,五指猛地收紧!布条下坚硬的非人结构发出细微的应力呻吟。杜甫似乎被这突然的力道惊扰,埋在肩头的悲泣声骤然一窒,身体也僵了一下。

“别动…”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紧绷,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缝里挤出来,“…别看外面。”

杜甫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但他似乎感受到了我语气中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恐惧?他没有抬头,只是更紧地、几乎是完全依赖地,将额头抵在我的肩上,努力压抑着残余的抽噎。那信任,在冰冷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

时间,在这破败的道观里仿佛被那幽蓝的视线冻结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永恒。夕阳最后的光线,如同凝固的血,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长长的、扭曲的阴影。荒草丛纹丝不动。只有那幽蓝的“镜头”,如同恶魔之眼,在暮色渐浓的昏暗中,持续地、贪婪地“注视”着,扫描着,记录着。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滋滋”的扫描声,如同高频电流,直接响在我的意识深处。它在记录什么?是琉璃臂的异变数据?是刚才爆发“精神共鸣”时引发的能量波动?还是…杜甫此刻在我怀中这脆弱依赖的姿态,也被纳入了某种“锚点关联性分析”的范畴?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进衣领,带来一片冰凉。右肩箭伤的剧痛,后背炭火的灼痛,此刻似乎都被这超越尘世的冰冷注视所覆盖、冻结。我的目光死死锁定着窗外草丛深处那个剪影,不敢有丝毫偏移。右手依旧紧握着杜甫的手腕,仿佛那是仅存的锚点。左臂的嗡鸣在持续,尖锐刺耳,像是对那观察者的无声咆哮与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个呼吸,也可能长达半炷香的时间。

终于。

那幽蓝色的恒定光芒,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光芒的强度肉眼可见地减弱了少许。装置前端那个“镜头”状的幽光,似乎完成了这一阶段的“扫描”。

但它并未消失。

那道斗笠下的黑色剪影,依旧如同亘古存在的墓碑,凝固在暮色渐深的草丛深处。腰间的装置虽然光芒减弱,却依旧散发着那令人心悸的冰冷微光,如同一个永恒的坐标,一个永不关闭的监视器,无声地宣告着:

你,和你所守护的一切,都在注视之下。无处可逃。

风暴,从未真正远去。它只是暂时收敛了狂暴的爪牙,化作了这无处不在、冰冷彻骨的凝视之网。它耐心地潜伏着,编织着,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的收网时刻。

道观里,杜甫的悲泣声早已停歇,只剩下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紧贴着我同样冰冷的胸膛。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抬头。

“别动…”我再次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依旧死死盯在窗外那片吞噬了光线的荒草深处。“…我们走。”

危机,只是暂缓。心灯虽未熄,但点燃它的烛芯,正被无形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而那捕猎的罗网,已从血肉的追杀,悄然升级为对灵魂的窥探与对异变的研究。

长安的夜色,正带着刺骨的寒意,无声笼罩。

(第27章:祸起诗笺·心灯将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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