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粗粝的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如同碾在人心上。庞大的车队,如同一条钢铁铸就的百足蜈蚣,在铅灰色的苍穹下缓缓蠕动。
沉重的厢车,精悍的骑兵护卫,肃杀的气氛将沿途的萧瑟都压低了三分。
洛灿靠坐在冰冷的厢壁上,随着颠簸微微摇晃。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全身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细密的、如同针扎蚁噬般的痛楚。
右大腿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处,绷带下传来阵阵闷痛和愈合的刺痒;后背爪痕火辣辣的灼烧感并未完全消退;右肩旧创更是如同埋着一块冰冷的烙铁,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深沉的钝痛。
丝丝缕缕阴寒暴戾的气息不断冲击着束缚,带来灵魂深处的灼痛和意识边缘的疯狂低语。他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时刻警惕着这股随时可能反噬的力量。
车厢内光线昏暗,气氛压抑。担架上的雷豹依旧昏迷,赤红的脸色消退了些许,但眉头紧锁,偶尔身体会无意识地剧烈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嘶吼,引得守在旁边的驿卒紧张地按住他。
柳七蜷缩在对面的角落,整个人如同融入了车厢的阴影,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唯有那双半睁半阖的眼睛,在昏暗中偶尔闪烁着冰冷、阴鸷的光芒,如同毒蛇的窥视,无声地扫过洛灿缠满绷带的右腿、空荡的左袖,以及脸上那道在晃动光影下更显狰狞的疤痕,带着审视、算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林风则带着仅存的两名护卫,坐在车厢最里面,刻意与洛灿和柳七拉开了距离。他换上了干净的锦缎衣袍,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世家子弟的矜持和优越感已经重新挂在了脸上。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眼神却不时飘向洛灿,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仿佛与这“残废”同乘一车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玷污。
洛灿对车厢内的一切置若罔闻。他的右手搁在屈起的右膝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断水刀粗糙冰冷的刀柄。刀身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他微微侧头透过狭小的车窗缝隙,望向外面不断倒退的风景。
官道两旁,景象在悄然变化。
离开黑石驿所在的北州边境地带后,战争的创伤似乎被官道这条无形的界线隔绝开来。焦黑的土地、焚毁的村庄逐渐被抛在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荒凉却不再死寂的田野。虽然依旧能看到大片抛荒的土地,杂草丛生,但偶尔也能见到零星劳作的农人,在寒风中佝偻着身躯,侍弄着贫瘠的庄稼。
倒塌的房屋少了,一些村落虽然显得破败,却也有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挣扎求活的生气。
越往西南方向行进,官道越发宽阔平整,由粗粝的石板逐渐变为夯实的黄土大道,可容数辆马车并行。沿途的驿站规模也明显变大,高墙坚垒,守卫森严。
路上的行商队伍、押运粮草的辎重车也多了起来,虽然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色,但比起沦陷区的死寂,总算有了些人间烟火的气息。
然而,这表面的“繁荣”之下,却涌动着更深的暗流。
沿途的村落城镇,流民的身影越来越多。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家带口,茫然地沿着官道边缘蹒跚而行。空洞的眼神中,只剩下对饥饿和寒冷的麻木恐惧。
一些较大的城镇入口,聚集着更多的流民,却被持戈的士兵粗暴地驱赶在警戒线之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如同暴风雨前的沉闷气息。
“听说了吗?中州那边也快顶不住了…粮价一天三涨!”
“唉,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家里的田都荒了…”
“听说皇都的贵人们还在斗呢!哪管我们这些草民的死活!”
“小声点!不要命了!”
车队在驿站休整时,洛灿拄着断水刀,拖着依旧有些瘸的右腿下车透气,无意中听到几个驿卒躲在马厩角落的低声议论。
当车队驶入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镇外围驿站补充给养时,洛灿更是亲眼目睹了混乱的一幕。
驿站外围的空地上,聚集了黑压压一大片流民,至少有数百人!
他们大多是从北州逃难而来,个个面有菜色,眼神绝望。当看到这支由禁军护卫、载着“潜龙苗子”的庞大车队驶来时,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官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孩子快饿死了!求求你们!”
“放我们进去吧!我们不是沙陀探子!”
哭喊声、哀求声、推搡声瞬间爆发!绝望的流民如同潮水般涌向车队,试图冲破士兵们用长矛和盾牌组成的单薄防线!场面瞬间失控!
“退后!擅闯者格杀勿论!” 守军军官厉声嘶吼,士兵们紧张地用长矛柄推搡着涌上来的人群,盾牌被撞得砰砰作响。
“妈的!一群贱民!找死吗?!” 林风的怒骂声从旁边的车厢传来。只见他猛地掀开车帘,对着外面混乱的景象一脸嫌恶,对着自己的护卫吼道,“愣着干什么?把这些挡路的泥腿子给我轰开!别耽误了少爷的行程!”
他的一名护卫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背狠狠砸向一个正试图抓住车厢边缘、骨瘦如柴的老妇人!
“滚开!”
眼看刀背就要砸中老妇人的头颅!
一道乌光如同毒蛇吐信,后发先至!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那护卫劈下的刀背被一柄横空伸出的、带着鞘的断水刀精准地格开!巨大的力量震得护卫手臂发麻,惊愕地后退一步!
出手的是洛灿!他不知何时已挡在了那吓傻了的老妇人身前,右手握着带鞘的断水刀,刀鞘稳稳架开了护卫的佩刀。
他脸色苍白,右腿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额角渗出冷汗,眼神却冰冷如刀,死死盯着那护卫和林风。
“你?!” 林风又惊又怒,指着洛灿,气得脸色发青,“洛灿!你这残废想干什么?!敢管本少爷的事?!”
洛灿没有理会林风的叫嚣,他收回刀,看也没看那惊魂未定的老妇人,只是冰冷地扫了林风和他的护卫一眼,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赶路,就老实待在车里。再敢对无辜百姓动刀,我不介意让你也尝尝断手的滋味。” 他空荡的左袖在寒风中微微飘荡,配合着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冰冷的眼神,威慑力十足。
林风被他看得心头一寒,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护卫更是被洛灿眼中那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冰冷杀意震慑,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却不敢再有动作。
在禁军士兵更严厉的弹压下,流民被驱散到更远处,车队得以继续前行。
车厢内,气氛更加凝滞。林风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地盯着闭目养神的洛灿。柳七依旧缩在阴影里,但刚才洛灿出手时那快如闪电的一刀,让他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忌惮和凝重。
洛灿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靠着厢壁,仅存的右手依旧按在刀柄上,指腹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心神却沉入体内,对抗着伤痛和煞气的双重折磨。
数日后,车队在一处路旁稍大的茶棚休整。
洛灿拖着瘸腿下车,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坐在角落的条凳上慢慢啜饮。茶棚里聚集了不少行商和江湖客,高谈阔论声不绝于耳。
“…嘿,听说了吗?这次潜龙阁开山门,动静可大了!听说连宫里都惊动了!”
“能不惊动吗?东南前线打成那样,就指着这些苗子将来能顶大梁呢!”
“哼,顶大梁?我看悬!潜龙阁里那几派,斗得比前线还凶!世家派、军武派、还有那些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草根派…天天明争暗斗!资源就那么多,抢破了头!”
“可不是!听说去年有个北边来的天才,叫什么来着?就因为不肯依附世家,在龙门三考里被人下了黑手,废了一身修为,赶出来了!惨呐!”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妄议潜龙阁,想掉脑袋吗?”
“怕什么!天高皇帝远!再说了,这事谁不知道?要我说,现在最吃香的,是那些有一技之长的!特别是懂药理的!”
“哦?怎么说?”
“嗨!这不明摆着吗?前线伤了多少人?煞气入体的,毒伤难愈的,断手断脚的…多了去了!皇都那些贵人,谁家没几个受伤的后辈?听说连宫里都有人急需灵丹妙药!
现在皇都的药师殿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药王谷的人更是被当祖宗供着!要是能进药王谷,或者学得一手高明的炼丹术、医术…啧啧,那才是真正的通天梯!比打打杀杀强多了!”
药王谷?药师殿?炼丹术?医术?
化解煞气?治疗沉疴?
洛灿端着粗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他体内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煞气,那千疮百孔的残躯,那寻找小语线索的渺茫希望…似乎都在这无意中听来的江湖传闻里,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仅右手却下意识地、死死地攥紧了胸口心脏位置的衣服。
皇都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洛灿缓缓抬起头,透过茶棚简陋的棚顶缝隙,望向西南方那阴沉的天际。
他将碗中苦涩的粗茶一饮而尽,拄着断水刀站起身。
瘸着腿,一步步走向等候的车队。
车轮再次滚动,碾过黄土官道,驶向那笼罩在迷雾中的皇都天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