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眼神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玻璃,穿透了墙壁,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病房,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迷茫,只有一片彻底的空白。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那场耗尽生命的恸哭中被彻底燃尽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和肚子里突然传来的一声清晰无比的“咕噜——”。
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饥饿感,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空虚感猛地从胃部升腾起来,尖锐地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存在。胃壁似乎在痉挛,发出无声的抗议。
白小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空洞的目光似乎被这来自身体内部的信号拉回了一瞬,极其短暂地聚焦在盖着薄被的腹部位置。但也仅仅是一瞬。那点因饥饿而产生的微弱波澜,立刻就被心口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沉重的死寂吞噬了。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沙漠,瞬间蒸发,了无痕迹。
想吃东西吗?
下床吗?
这些念头甚至没有完整地在他空茫的大脑里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倒性的疲惫和麻木席卷而来,比饥饿感更强烈百倍。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一种对一切行动、一切改变、甚至对维持生命本身都失去了所有兴趣的虚无。
身体的饥饿在叫嚣,但心,已经死了。死寂无声,连带着所有的欲望和本能,都被埋葬在那片名为“失去”的废墟之下。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静静地坐在病床上,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那声突兀的“咕噜”,仿佛从未响起过。
“小北?”
白小北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轴承,极其僵硬地、一格一格地转向他。那动作迟缓得令人心头发紧。他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嗯”。
“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太佑谦端起碗,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粥的热气袅袅升腾,带着一丝暖意,却丝毫没能融化白小北眼底的冰霜。他缓慢地、坚决地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拒绝的姿态无声却异常沉重。
两天了,除了那几口被太佑谦硬灌下去的水,他粒米未进。太佑谦看着他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一股焦灼混着心疼猛地顶了上来。这虚脱的身体,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糟蹋?
太佑谦放下勺子,碗底磕在柜面上,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攒某种必须说出口的残忍力量。
“你这样下去,不行。”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凝重,“你还想去‘方舟’抽血吗?”
白小北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刺醒了些许神志。他抬起头,隔着肿胀的眼皮,目光直直地看向太佑谦,然后,异常清晰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里是近乎执拗的坚持,抽血能救人,他要去,他必须去。
“你现在的样子,”太佑谦的声音更沉了,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沉重的石头上,“别说抽血,你连走到手术台边的力气都没有。这样上去,你会直接死在手术台上,白小北。”
白小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薄被上的手,青色的血管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下异常清晰,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着,仿佛已经默认了那个残酷的结局。
太佑谦看着他那副万念俱灰、连生死都无所谓的模样,心口像是被利爪狠狠攥住,又酸又痛。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质问,“你是不是想死?”,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不行,太残忍了。
他怕这句话一旦出口,就真的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眼前这个人彻底推下深渊。他也只能沉默,任由沉重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时间在房间里粘稠地流淌,窗外的天色又黑了一些,太佑谦盯着那碗彻底凉透的粥,只觉得心也跟着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就在他几乎以为白小北会这样一直沉默到地老天荒时,一个嘶哑得几乎变了调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有钱”,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粗粝的砂石磨过地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找到余扬的……尸体了吗?”
他问得很慢,字字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太佑谦的心猛地一沉,眉头紧紧锁起。又是这个!他以为经过撕心裂肺的恸哭,白小北至少能接受余扬已经牺牲的事实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心疼涌上来,他挪到床边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有力,像一个兄长在开导陷入迷途的弟弟。
“小北,”他语重心长地说,每一个字都斟酌着,“我知道你难过,心里像被剜掉了一大块肉。余扬……他走了,这是个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却又必须面对的事实。我理解你的痛苦,真的理解。”
他顿了顿,观察着白小北的表情,那张脸依旧麻木,像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但人死不能复生,小北。我们活着的人,还得走下去。余扬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糟蹋自己。他拼了命保护基地,保护我们大家,是为了让我们能继续战斗,能活下去,能把他没做完的事做完!你得振作起来!生活……总要继续下去的。”
他以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多少能触动白小北一点。然而,白小北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的视线没有聚焦在太佑谦脸上,而是空洞地越过他,落在病房雪白的墙壁上。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右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那里,布料之下,是剧烈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