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这迟到了整整二十年的道歉,跨越了生与死的鸿沟,夹杂着无数误会、怨恨与无奈,终于在在这个夜晚姗姗来迟。
曹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像是自嘲,又像是对这命运弄人的不屑。
“我早习惯了……”
他重新抬起头,目光投向虚空,慢慢变得悠长……像是在回忆那些遥远的灰暗童年片段。
“读书的时候,别人都有爹妈接送,就我一个人独来独往。
“他们欺负我,霸凌我,六七个人把我堵在巷子里……我就一个人,打他们六七个。”
曹错语气沉稳得可怕,没有怨恨,没有愤怒。
“你知道吗……我当时谁都不恨,就恨自己怎么没多长几只手,没多长几个脑袋,能把所有敢欺负老子的人全都他妈的打趴下!”
闻言,曹朔的心猛地一抽,酸楚与愧疚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拿起紫砂壶想给曹错倒杯热茶,掩饰自己的失态,却发现手抖得厉害,茶水险些洒出杯外。
曹朔颤声道:
“确实……我和你妈……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美好的家庭,童年的阴影……常会伴随人一生,永远都难以真正治愈……”
滴滴滴——!
就在这时,曹朔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屏幕亮起,打破了室内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氛。
曹朔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挂断。
而眼尖的曹错早已瞥见,他嘴角勾起一抹看不出情绪的弧度:
“别挂,接啊,干嘛不接。”
曹朔动作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曹错那看似平静实则压迫的目光下,按下了接听键,并且……没有打开外放。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带着家常的暖意:
“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啊?女儿想你了,一直在问爸爸呢。”
是曹朔现在的妻子。
曹朔显得有些抱歉,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的曹错,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对着话筒温声道:
“我……我吃过了,你们别等我了。我这边……还有点事,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去。”
接着,电话那头又传来几句关于孩子、关于家里的琐碎问候,语气亲昵而温馨。
曹朔一一应着,声音尽量放得轻柔。
这短暂的对话,像是一幅幸福家庭的缩影,透过电波,清晰地传递到了这间气氛复杂的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挂断电话之后,办公室内再次陷入了沉寂,比之前更加令人难堪。
半晌,曹错才开口,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嘴角那抹微扬的弧度,带着几分嘲弄:
“所以你现在的两个小孩,有了一个美好家庭。你也终于……成为了一个称职的好父亲,好丈夫。”
“我……”曹朔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脸上写满了急切和无力。
曹错却抬手,干脆利落地打断:
“你不用解释。”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曹朔,眼神中的疏离和冷漠淡化了不少。
“我妈死了五年之后你再娶,这件事我并不怪你,你现在家庭和睦,妻贤子孝,我也不会再来打扰。
“从今天以后,你我之间,互不相欠。”
说罢,曹错不再看曹朔一眼,转身迈着决绝的步伐,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曹朔迅速站起身,抬手伸向曹错的背影,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只抬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僵在半空,恰似他此刻的心情。
曹错拉开门,脚步却倏然停住。
他没有转身,背对着曹朔,只有声音冷冷地传来,带着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改过名字。”
啪。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办公室里,曹朔僵立原地,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板。
片刻后,他嘴角缓缓扬起,化作一丝真心喜悦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他刚才想叫住曹错,内心深处最卑微的渴望,其实就是想听他能再叫一声“爸”。
或者……还能承认他这个父亲。
而曹错……
这个“错”字,是曹朔当年在怨愤与无奈之下所取。
没改过名字,没改过姓。
就代表着曹错骨子里……终究还是承认了他曹朔这个父亲。
这近乎执拗的保留,对于他们这对别扭了二十年的父子来说,已是最隐晦,也最沉重的和解。
变相地,相当于叫了那声难以启齿的“爸”。
只是父子之间的感情没有那么矫情,能说到这种程度,能得到这样一句看似平常却重逾千斤的话……
曹朔此刻……已心满意足。
…………
不止办公室内的曹朔,离开了正兴集团那栋摩天大楼的曹错,坐回驾驶室发动引擎的那一刻,也感到如释重负,前所未有的轻松。
原来直面这一切,揭开伤疤,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只是……轻松之后,是更深的空茫。
曹朔终究有了自己新的家庭,有了需要他陪伴和负责的妻儿。
而曹错,独身一人惯了,像一匹离群的野狼,既不想,也不懂得如何去和曹朔现在的妻子、还有那对同父异母的弟妹,组成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自由散漫,无拘无束……
他只想,也只适合……继续做他自己想做的事,走他自己选的路。
轰隆!!
窗外,雨势骤然加大,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在车顶和挡风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漆黑的夜空中,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将整个城市都震得颤抖起来。
暴雨如注,将远处的灯火吞噬得只剩下模糊的光晕。
狂风呼啸,卷着雨水抽打着世间万物,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在路面汇聚成急流,奔腾汹涌。
闪电一次次照亮湿漉漉的沥青路面和两旁剧烈摇晃的树木,雷声如战鼓在头顶不断擂响。
从正兴集团所在地返回崇远市的高速路上,车辆稀疏。
曹错操控着跑车,在雨幕中划开一道水痕,车灯像两柄利剑,刺破前方的黑暗。
雨太大,即使雨刮器开到最大档,视野依旧模糊。
他的跑车驶进一条熟悉的隧道——岚山隧道。
这是从南边回崇远市高速的必经之路,他开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去。
以往,以他的车速穿过这条长度固定的隧道,最多只需要两三分钟。
然而今夜似乎有些不同。
曹错眉心渐渐拧紧,心中升起一丝疑虑。
已经开了快五分钟了,怎么还没出去?
隧道内昏黄的灯光连成一条单调的线,向后飞速流逝,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洞而悠长。
猝然间!
一个恐怖的念头划过曹错的脑海!
呲——!!!
刺耳的急刹声响彻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