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京市医院病房内,一片素净的白。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与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交织,构成医院特有令人心头发紧的背景音。
李忘机躺在病床上,曾经清隽出尘的脸庞,此刻深陷在松软的枕头里,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
眼窝深陷,周遭一圈浓重的青黑,脸颊削瘦得脱了形,双唇失了血色,干裂起皮。
整个人像是一株被抽干了水分与灵气的修竹。
憔悴,了无生机。
舒冉趴在床边,小小的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似乎是累极了,已然睡着。
但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意。
“嗯……”
一声极轻的闷哼从李忘机喉间蓦然溢出。
这微小的动静瞬间将浅眠的舒冉惊醒。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李忘机缓缓睁开的的眼眸。
小姑娘的脸上顿时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玉晨哥哥!你醒啦!”
李忘机的视线缓缓聚焦,眸中带着茫然与疲惫,正努力适应病房内柔和的光线,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
“我昏了……多久了……”
“七天了……” 舒冉连忙答道,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单,“医生说你是心力耗尽,本源受损……”
李忘机似乎并未太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更关心另一件事,急切问道:
“无恙……成功了吗……”
“成功了!成功了!” 舒冉用力点头,语气激动起来,“他进去了!『不二法门』自己动了,把他……把他吞进去了!”
舒冉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她所知的那场惊心动魄的闯门过程,断断续续又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秦无恙如何浴血爬行,曹错与悟空如何舍身相助,靳安然如何在最后关头出现,那一声泣血的呼唤,以及石门自行移动吞噬秦无恙的震撼景象……
李忘机安静听着,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眸子,在听到靳安然的名字时,微微亮了一下。
待舒冉讲完,他嘴角牵起一抹弧度,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浅笑,带着欣慰与释然。
尽管这笑容,在他枯瘦的脸上显得如此无力。
“安然回来了呀……” 他轻声重复,语气悠远,“真好……她现在怎么样了?无恙……回来了吗?”
“安然姐挺好的!” 舒冉连忙说,“医生说她记忆冲突对识海冲击太大,不过今天刚做了手术,很成功,过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就能彻底变回原来的她了!”
然后舒冉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
“无恙哥哥……他还没有回来。”
回答完,舒冉看着李忘机那苍白虚弱的样子,眼圈忍不住又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着才没掉下来。
李忘机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目光落在她泪眼婆娑的小脸上。
他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默默感应了一下体内的状况。
下一刻,他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僵了一下。
经脉滞涩,丹田空乏,曾经澎湃流转、与天地隐隐共鸣的衍力,如今却像干涸的河床,只剩些许细流艰难淌过。
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那通往更高境界的无形桥梁从中断裂,前方已是一片虚无的绝壁。
先前天机青睐之感荡然无存。
道途……已绝。
一股巨大空茫涌上心头,李忘机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舒冉,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没事……我都化一了,够了。”
够了?
怎么可能够呢……
这话出口,连李忘机自己都不信。
他本是道门数百年来最有希望突破大衍境,为道门开辟新纪元的人啊……
如今,却要永远止步于此。
舒冉用力摇了摇头,泪水终于决堤,哽咽道:
“不是的,玉晨哥哥……”
李忘机心头莫名一紧,一股强烈的不安与恐慌冲了上来,颤声道:
“怎么了?”
舒冉抬起泪眼,带着浓厚的哭腔:
“曹错……三天前……死在绝墟里了……”
轰!!!
宛若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李忘机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彻底僵住,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四个字在疯狂回荡……
死在绝墟……
曹错……死了?
那个总是嘴角挂着痞笑,眼神桀骜,嘴里骂骂咧咧,却会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挡在朋友身前,生命力顽强得像蟑螂一样的家伙……
死了?
那个和他、无恙、悟空、弘智、安然一起在守真院总院学习打闹,毕业后并肩作战的曹错……
没了?
强烈酸楚与剧痛猛地冲垮心防,席卷四肢百骸。
良久,李忘机缓缓闭上双眼,本就消瘦身躯好似连最后一点精气神都被耗尽。
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从他眼角滑落,没入鬓角散乱的发丝中。
他幽幽一叹,那叹息里带着看透宿命的悲凉与无力,轻声吟道:
“天命冥冥,枷锁沉沉……妄窥一线,终坠渊尘……”
除夕夜算到的那一卦,闭七日死关,道途断绝……也终究没能救得了那场注定要到来的血光……
………………
守真院高层并未急着向外界发布曹错陨落于绝墟的正式讣告。
毕竟,事发才仅仅三天。
当年强如裴惊鹊,也是在绝墟显现一个多月后,守真院反复确认再无任何生还可能,才敢忍痛公布死讯。
而秦无恙十八年前更是进去了一年之久,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化为枯骨。
结果一年后,他也从绝墟里好好的掉了出来!
万一……
这一次也会有奇迹呢?
哪怕这一缕希望……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晚,守真院的大部队从岚山隧道撤离之后,并未恢复该路段的交通。
那段承载了无尽绝望与希望的高速路,依旧处于严格的管制之下,寂静地横亘在山林中,在等待一个不可能的归来。
曹朔在隧道口哭到昏厥,因过度换气引发了呼吸性碱中毒,一度濒临休克,最终被手下强行架离了那片伤心地。
守真院只在隧道深处留下了研究员娄霖设置的一台高精度空间波动监测仪。
若真有异常,总部研究所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无论是痛失爱子的曹朔,还是守真院的诸位高层,内心深处都还残存着一丝不愿醒来的幻想。
幻想着某一天,或许就在下一秒,那个戴着黑色耳钉、留着嚣张栗子头的身影……
会叼着烟,带着满身痞气,一脚踹开守真院总院的大门,对着所有人大骂:
“操!谁他么在外面造谣老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