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少年低垂的眼帘。
“闹得太难看,以后怎么收场?传出去,别人只会说黎家内斗,骨肉相残。”
他知道阿郢听懂的不只是话里的意思,更是话外的分寸。
所以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里话。
语气诚恳,不含一丝敷衍。
黎建隳却依旧低着头。
黎承岷见状,只好再开口,语气多了几分耐心。
“你二奶奶娘家没人了,兄弟姐妹早年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一个能靠的人都没有。除了黎家,她还能去哪儿?昨儿我去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发青,连扶杯子的手都在抖。”
“你二叔、几个堂兄弟都在,围在床前,谁都没提这件事,也没一句怨言,只说让她安心回来养病。这事只要她肯低头认个错,回来住,就算翻篇了。以后她也会懂分寸的,不会再闹。”
“懂分寸?”
黎建隳终于轻声开口。
“可她懂的,从来只是躲,不是改。”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黎承岷。
“去年清明,她在祖宗牌位前烧假银纸,被管事当场抓到。您说要罚她闭门思过三个月,结果不过十天,她就在后花园摆宴,请了一圈外戚吃酒。您那时装作不知,她便以为可以一躲再躲。”
“她都这个年纪了,五十好几的人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还能活几年?”
黎承岷继续道,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这屋子,以后是你们撑着。她再闹,也不过是风中残烛,摇两下,终究会灭。”
他顿了顿,语速放得更慢。
“过去的那些糟心事,总会风过无痕。家,迟早是你们说了算。”
黎承岷这话,藏着两层意思。
“道理,确实是这样。”
黎建隳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杯,瓷杯底轻轻磕在木托上。
他伸手抓起茶壶,慢悠悠地拎起壶身。
水柱细而稳,落入杯中无声流淌。
黎承岷眼睛一亮,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以为他松口了。
可少年抬眼,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嘴角并未上扬,甚至没有露出一丝笑意。
可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却隐隐透出一丝凉意。
那神情,又像极了故意逗人玩儿一般。
茶壶被他轻轻搁在红木桌上。
壶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微而沉闷的响声。
“一棵树上熟透的果子,总有几颗先烂掉。三叔,连烂果子都舍不得扔,就不怕沾上臭汁,脏了手?更怕的是,腐味散开,整棵树都会跟着遭殃。”
他整个人猛地一僵,眼神微微一缩。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黎建隳已经缓缓站起身。
他淡淡说道:“衿衿一个人在屋,我不放心,还是去看看她。三叔您慢坐,不必拘礼。”
说完,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便朝里屋走去。
黎承岷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
他忽然笑了,嘴角微微上扬。
可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反倒透着几分苦涩。
本来今天他是特意过来的。
打着和事佬的旗号,想着能缓和一下家里这些天来紧绷的气氛。
可谁能想到,话才说了没两句,非但没起作用。
反而被一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年一眼看穿了心思。
真是……不能小看这些孩子了。
……
黎建隳推开里屋的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小衿衿已经换上了从姜楠那儿拿回来的新睡裙,正蜷在软榻上熟睡。
那是一件粉红色的小裙子,裙摆上一圈圈绣着五彩缤纷的小花。
小丫头攥着肉嘟嘟的小拳头,脸蛋儿轻轻枕在手心。
嘴角还淌着一缕晶亮的口水。
黎建隳看着,眼底不自觉地柔软了一瞬。
他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净的手帕,俯身轻轻替她擦了擦嘴边的口水。
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横在胸前的小胳膊挪到身侧,掖了掖被角。
确认她睡得安稳了,这才转身躺到外侧的软榻上。
最近有她陪着,他睡得格外踏实。
耳边传来她轻浅又奶声奶气的呼吸声。
没一会儿,他的意识便渐渐模糊,缓缓沉入梦中。
可没睡多久,院子里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他眉头轻轻一蹙,眼皮都没抬,只本能地往里侧翻了个身。
那声音却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靠越近。
“叩叩”两下。
“三少爷,卿辰少爷来了,有急事找您。”
门外传来佣人恭敬的声音。
黎建隳缓缓睁开眼,眸光冷淡地瞥了眼门口,没有起身,反而翻了个身,将背对着门。
“让他等。”
门外,佣人听得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连忙赔着小心劝道:“卿辰少爷,您也是知道的,三少爷的脾气向来如此,一旦睡下,最讨厌被人吵醒。您不如先回房稍作休息?等三少爷醒了,我立刻就去通传,绝不耽误。”
黎卿辰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听说他最近失眠好多了?怎么还这么怕吵?”
他慢悠悠地开口,语调轻缓。
佣人眼底一沉,心头一紧。
她垂着头,却在心里冷笑。
这人装什么好人?
装模作样地来探听消息,还要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嘴脸。
真当别人看不透?
“卿辰少爷,您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压低了声音,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三少爷不是怕吵,是早上三爷刚来替二奶奶求情,他心里正憋着火呢!”
黎卿辰脸上的笑微微一滞。
但他很快调整了神情,嘴角重新勾起,声音反而扬得更高。
“行,既然三叔都出面了,我也不多啰嗦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实则故意拖延时间。
“等阿郢醒了,你跟他说。”
“我已经去老夫人那儿赔过不是,又给阿奶送了新买的兰花,算是尽了心意。”
“一家人,何必闹得太难看?”
“真闹到老爷那儿,两边都不好看。”
佣人低头听着,手指紧紧掐进掌心。
“我记下了,一定转达。”
“那我先走了。”
黎卿辰转身。
“您慢走。”
佣人低声道,声音恭敬。
直到黎卿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
她才猛地朝他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
“吓唬谁呢?还拿老爷压人?三少爷是怕事的主儿?”
“他黎卿辰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儿装大度?”
就在这时,屋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