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六月,宜修苦暑,恨不能日日吃冰碗,梁嬷嬷坚决不准。
“福晋啊,好福晋啊,当真是贪不得凉。”梁嬷嬷苦口婆心劝着,横目扫视春夏秋冬四个丫鬟,眼神威逼,坚决不准四个丫鬟私下“投喂”。
宜修不语,嘴角浅浅地弧度逐渐平缓归无,而后高高挂起,丹凤眼冷冷地盯着丝毫不通人情的双眸,空气有了一瞬的凝滞。
梁嬷嬷让人端来绿豆汤,常年古井无波的面色挤出个殷切讨好的笑容,“福晋若觉心热,再喝碗绿豆汤。”
宜修泠然低喝:“是吗?”这是怀孕啊,还是坐牢?日日都被盯着,气死个人。原来这么多人关怀,也不全是好事!
抢过剪秋手里的团扇,宜修摇个不停,自顾自别过脸,赌气进了卧房!
梁嬷嬷赶忙给剪秋使眼色,务必要劝着,剪秋能怎么办?当然是小心翼翼伺候着。
“福晋莫恼怒,那老婆子也是一番好心。”
“好心?”宜修“啪嗒”一声冷脸摔了扇子,“管这个管那个,闷死了!!”
话一出口,宜修气也消了,这胎怀的正是火气重。以前怀弘晖不是这样的,宜修愈发怀疑,这胎不是弘晖回来找她。
剪秋快手拾起团扇,轻轻摇晃,送来阵阵凉风,宜修抬起手背贴着额头,叹气道:“去请五福晋来,和五弟妹说说话,心里舒坦些。”
消了邪火,宜修又恢复了往日的睿智,忙叫停剪秋,“说错了,该是五妹妹才对,让绣夏去请,你给我捶捶腿,脚好像又肿了一圈。”
“是,福晋辛苦了,小主子出生啊,可得念您的恩。奴婢一笔一笔帮您记着呢,定让小主子知道他是怎么来之不易的。”剪秋蹲在贵妃椅边上,力道适中揉捏宜修的小腿。
宜修眯起了眼睛,躺着舒服地“嗯哼”几声,剪秋就是好,永远这么贴心。
五公主来时,宜修已然心情愉悦,高兴招呼她过来尝尝小厨房新做的玫瑰乳酥。
“四嫂,今儿小侄子有没有闹你?”五公主给宜修端茶,替她揉着肩膀,“我和七妹又给小侄子做了几个肚兜、鞋袜,今儿都带来了。”宫女闻言端着托盘上前,里头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肚兜都有,苏绣的福娃抱鲤鱼、湘绣的天官赐福……真真是精巧,宜修拂过几个肚兜,手感极好,嫩滑的很,亲肌肤都孩子用起来才好,着实用了心。
宜修拉着五公主的手,亲亲密密地同她坐在一起,“闹了,一肚子火,刚泄了。见着你啊,整个人都舒坦多了,妹妹今儿留下陪我用膳。等傍晚日头西落,去后院赏赏我种的玉兰、茉莉、紫薇、栀子和凌霄如何?”
“当然好了。”五公主见宜修此刻气色好,满眼期待,她也有些话,想和宜修说。这些日子,四姐抚蒙远嫁,总压在她心头,折磨得她辗转难眠。
宜修拍了拍她的手,“若不是我有孕,分身乏术,早该和你谈心。偏着小魔星来的不是时候,折磨的我日日心力憔悴。”
“这话可说不得!”五公主忙摆手止了宜修的话头,“四嫂有孕是喜事,我做姑姑多年,但嫡亲的侄儿,这可是头一个呢。”
“若是个侄女,便不喜欢了?”宜修故作不悦挑眉觑着五公主。
五公主笑道,“那更好,我那些珠宝首饰,便有人能戴了。”
“算你会说话。”宜修扬了扬下巴,剪秋呈上一对羊脂玉半月梳,“我叔父在常州当差,特意寻来的。给你当及笄礼,可喜欢?”
羊脂玉是极品的美玉,这一双梳子,小巧无比,温润柔和,细腻得宛若美人的肌肤,梳子是半月形的,两个合在一起,便是圆月了。那梳上还浮雕着如烟的云岫,那是十分精妙的流云文,甚是不俗。
饶是温宪见惯了好东西,也忍不住拿在手心把玩,爱不释手。
宜修见她欢喜,便问:“可喜欢?”
五公主羞红着脸点头,宜修丹凤眸中满是宠溺,借机托着肚子起身,踩着平底的绣鞋拉她去了种满花的后院。
姑嫂俩花丛漫步,宜修今儿是一身宝蓝对襟蝶恋花旗装,架子头上别着一对描金彩绘蝴蝶插梳,一朵品红色织金芍药宫花旁边各插着一支赤金嵌珊瑚的梅花簪,珍珠串成的流苏随风摇摆,发出叮咚的脆响。
因着有孕,满面柔光,一身母性,将五公主满脸桃花妆,并云锦制成青底素浪流云层叠海涯旗装给比了下去。
五公主一时看花了眼,宜修牵起她的纤纤玉手覆在隆起的肚子上,让她感受手心传来的胎动,语带柔和。
“你自幼聪慧,深得皇阿玛和皇玛嬷喜欢,不曾真切见识过外头的风雨,心性纯善,一时无法理解德嫔的算计,或者是懂却无法接受,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五妹,人活一世,总有要放下,也有要守护的。德嫔伤你深,只能说明她不值得你留恋,你更不应该因着她无视真正在意你的人。太后几次说要给你相看,你都拒绝了,旁人不知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明白?”
“你觉得亏欠自己的姐姐,觉得四公主远嫁因你而起,负罪感让你认为自己不配有个好归宿,可对上太后关怀的眼神都无法坦白,只能冷着、拒着。”
宜修抬手抚着五公主泛白的脸颊,眯了眯眸子,“五妹啊,太后娘娘可以纵你一时,却不能纵你一世。她老人家在乎你,爱护你,所以要给你定亲,因为不忍心你远嫁,这是好意,真正不求回报只求你平安喜乐的好意。你真的要因德嫔所作所为,伤她老人家心吗?”
五公主咬着嘴唇, 眼泪夺眶而出,“四嫂,我不想这样,可是我真的过不了心里那关。”
宜修深吸一口气,回抱住五公主,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傻孩子,大势如此,岂是你能改的?”
“可却有人以我为名,推波助澜,各种算计,让这一切提前。宜妃娘娘几度病重,郭贵人几乎哭瞎了双眼,难道不是我的罪孽吗?四嫂,她怎么可以这么狠,算计一切人,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我有时候想,她落得个毁容困守春禧殿的下场,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五公主泪如雨下,眼圈通红,双眼蒙着层厚重化不开的失落与难过,“可又忍不住难过,到底她是我的额娘啊,我竟这么想她。转而却更心疼四哥,这么多年,四哥在她的冷待中度过还能如寻常人般当做无事发生,心智何其坚定,我只是一次,只是看破便受不了……”
“习惯了,他是习惯了,不再抱有期待,就当是还了生恩,自然就不会再因此难过。五妹啊,你要明白,生在帝王家,享天下之养,看似尊贵,但背负的东西,超乎常人想象。”
宜修娥眉轻轻一挑,眼神凛了凛,语气渐重,“你往日不曾察觉,是有人替你遮挡住了风雨。正如你只看到皇阿玛狠心远嫁女儿,却不知社稷之责,以及公主抚蒙这一残忍制度背后所蕴含的机遇。四公主却真切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抚蒙,一定程度上,何曾不是她所愿呢?”
五公主哭声一顿,茫然抬头对上宜修深邃的双眸,抽噎道:“四姐姐是自愿的?”
“她有大志向!极大的志向,连我为之叹服。”宜修意有所指,五公主若有所思。
迎上宜修的目光,渐渐露出了钦佩之色,双眸闪着异常亮的锋芒,“四姐所愿,确实令人佩服。”
公主抚蒙,乃是以君的身份下嫁,插手蒙古事务,自然超脱了女子之身,可没有干政之嫌,而是替大清统摄蒙古!
宜修见她明悟,当即话锋一转,“往后,不必再纠结这个,该多替自己打算打算。就是不替自己想,也要替七妹妹,她那般身子骨,如何经得起远嫁、蒙古风沙的摧残。你好,七妹才会好。”
“七妹……”五公主欲言又止。七妹的身子骨,如何能远嫁?皇玛嬷身份高没错,但要留下公主,怕也是不易的。
若在这世间,有什么人值得她割舍一切,除了皇玛嬷,便是这个一母同胞又身娇体弱的亲妹妹。
德嫔……已然不再她所爱之人之列了。四嫂说得对,失望透了顶,便也只是常态,再不能掀起一丝涟漪。
想明白这点,五公主内心积郁许久的黑云消散,面上终于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