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接风宴摆在院子里,斑驳的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青石板上,像是撒下了一层细碎的银屑。潘金莲变戏法似的从厨房端出七八个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最难得的是那条清蒸鲈鱼,鱼身完整,泛着诱人的光泽,鱼眼还凝着胶质,仿佛在诉说着刚从水中跃出的鲜活。
“听说都头衙门今日才捕的,”潘金莲笑意盈盈,用筷子分别给兄弟俩各夹了一筷子鱼肉,动作轻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自然,“趁鲜吃才好。”武松微微点头,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嫂子的手上。他发现嫂子布菜时总先紧着大郎,鱼腹嫩肉全拣到了兄长碗里,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轮到自己时,碗中突然多了块鱼鳃边的活肉。武松一怔,抬头正对上潘金莲来不及收回的筷子。月光下,她的耳根通红,像是被晚霞染上了一抹艳丽的色彩。她眼神慌乱,借口添饭匆匆躲进了厨房,那略显仓促的背影,在月光中拉得长长的。
酒过三巡,武大郎已有些醺然。他红着脸,拍着武松的肩膀,话语中带着几分自豪与感慨:“你嫂子是张大户家出来的,不仅识字会算,绣活更是了得。当年在张大户家,那可是备受夸赞呢。”说着,他像是急于展示宝贝一般,扯开衣领露出中衣领口,“瞧这并蒂莲的针脚,精细吧?”
武松借着月光细看,那并蒂莲栩栩如生,莲叶的脉络竟是用发丝般的银线绣成,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精湛的技艺。他突然想起白日里看见潘金莲指尖的针眼,密密麻麻,像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心里像被麦芒扎了下,泛起一阵酸涩。这样的巧手,本该在富贵人家描鸾刺凤,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如今却日日揉着粗面,为生活的琐碎而操劳。
“大郎醉了。”潘金莲轻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像是春风拂过湖面,带着丝丝暖意。她快步走出来,动作娴熟地收走酒壶,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明日还要赶早市呢,早些歇着吧。”她扶起丈夫时,武松看见她单薄的肩膀几乎要陷进武大郎的腋下,可她却稳稳撑着那个比她壮实一圈的身子,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吃力。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武松躺在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接着是潘金莲轻手轻脚煎药的动静,瓦罐碰撞声、蒲扇煽火声、汤药滴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是一首悲伤的夜曲。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停在门前,轻得几乎听不见。武松警觉地按住刀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二郎睡了吗?”潘金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武松披衣起身,缓缓打开门。只见潘金莲端着青瓷碗站在月光里,卸了钗环的长发垂到腰际,素白中衣外只罩了件藕荷色比甲,整个人像幅褪了色的仕女图,透着一种楚楚可怜的柔弱。
“嫂子辛苦。”武松接过汤碗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那冰冷让他心中一颤。汤是温的,想来已在门外候了多时。他仰头饮尽,尝出里面加了陈皮和蜂蜜,恰到好处地压住了酒气,暖流顺着喉咙流下,却暖不了他此刻沉重的心。
潘金莲接过空碗却不走,月光照得她眼底水光粼粼,像是藏着无尽的忧伤。“大郎他...大夫说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话尾带着颤抖的气音,像风中将熄的烛火,摇摇欲坠。
武松如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原地。他想起兄长咳血的手帕,那鲜艳的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眼;想起药罐里终日翻滚的苦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想起潘金莲扶丈夫时发白的指节,那是长期操劳和担忧的见证。所有细节突然串成残忍的真相,哽得他喉头发痛,仿佛有一块巨石堵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会请最好的大夫。”武松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河县的安太医,医术高明,我这就派人去请。”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仿佛只要请到了安太医,就能挽回兄长的性命。
“没用的。”潘金莲摇头时,一滴泪砸在青瓷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心碎的声音。“是肺痨,从胎里带的。这些年,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绝望,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她突然抓住武松的手腕,那双手冰凉而颤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有件事,大郎不让我说...”她的眼神中透露出矛盾和挣扎,既想倾诉心中的秘密,又害怕带来不好的后果。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武大郎的呼唤,声音微弱却充满了依赖。潘金莲像受惊的雀儿般缩回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临走前她回头看了眼武松,那眼神让他想起景阳冈上中箭的母鹿,充满了无助和哀伤,仿佛在向他求救,却又无法言说。
武松站在门口,望着潘金莲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嫂子欲言又止的秘密是什么,也不知道兄长的病情是否真的无药可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离去,他一定要想办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拼尽全力去争取。
他回到床上,却再也没有了睡意。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像是给他铺上了一层银色的霜。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兄长的笑容、嫂子的泪水和那弥漫着药味的屋子。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救治兄长的办法,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