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日子,宛如一幅被阴霾笼罩的画卷,比玉莲想象中还要艰难得多。杜志远就像一只飘忽不定的风筝,几乎不回家,偶尔拖着疲惫又冷漠的身躯归来,也是冷着一张脸,仿佛玉莲是一团无形的空气,对他而言视若无物。他那冰冷的眼神,如同冬日里的寒风,吹得玉莲的心渐渐结上了冰碴。
杜家宅院颇具规模,青瓦白墙,庭院深深。除了严肃又慈爱的公婆,还有志远那娇俏任性的妹妹静姝和顽皮好动的小弟志明。玉莲每日的生活,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在天不亮时就准时开启。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惊扰了他人,先来到公婆的房门前,恭恭敬敬地请安,那声音轻柔又带着几分怯意,仿佛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宁静。
之后,她便一头扎进繁琐的家务中。从擦拭那古朴却又透着岁月痕迹的家具,到清扫庭院里每一片落叶,再到操持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她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把一家人的生活安排得看似井井有条,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背后的艰辛与酸涩。
杜家老爷杜明远是城里有名的教书先生,他在自家院子里开了间小书斋。那书斋不大,却充满了浓浓的书卷气,四周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仿佛是一个知识的宝库。杜明远常常坐在书斋里,教附近的孩子读书识字,他面容清癯,眼神中透着智慧与儒雅,举手投足间尽显文人的风范。对待玉莲,他总是温和有礼,每次看到玉莲忙碌的身影,都会投去关切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冬日里的暖阳,让玉莲在冰冷的婚姻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婆婆李氏则是个传统的妇人,她裹着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却有着一种别样的端庄。她对玉莲还算和善,只是偶尔会坐在庭院里的摇椅上,望着远方,轻轻叹息儿子儿媳的不睦。那叹息声,就像一片乌云,笼罩在玉莲的心头,让她更加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无奈。
这日清晨,阳光还带着几分慵懒,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杜家宅院的每一个角落。玉莲正在厨房里忙碌地准备早饭,她那双被白布缠裹的小脚,吃力地站在小板凳上,才能勉强够着灶台。她的动作麻利而又熟练,和面、揉面、擀饼,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可她却顾不上擦拭。
“玉莲啊,”婆婆李氏走进厨房,看到儿媳忙碌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怜惜。那怜惜的目光,就像一束微弱的光,穿透了厨房里弥漫的烟火气,照在了玉莲的心上。“别太累着,你那双脚……”李氏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她看着玉莲那双被束缚的小脚,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娘,我不碍事的。”玉莲回头笑了笑,脸颊因灶火的热度泛着红晕,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坚强,又带着几分无奈。“在家时做惯了。”她轻声说道,仿佛在安慰婆婆,又仿佛在安慰自己。
李氏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担忧:“志远这孩子……唉,你别往心里去。他留洋几年,学了些洋人的做派,对老规矩看不上眼。等他年纪大些,自然就明白事理了。”李氏的话,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玉莲心中那片已经不再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玉莲低下头,继续揉面,没有接话。她心里清楚,丈夫厌恶的不只是“老规矩”,更是她这个人,尤其是她那双被时代抛弃的小脚。那双小脚,曾经是她母亲眼中美的象征,是她从小就被灌输要坚守的“金莲为美”的标志,可如今,却成了她婚姻中的一道鸿沟,横亘在她和丈夫之间,让她无法跨越。
早饭时,杜明远坐在主位上,他注意到儿子又不在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皱纹就像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刻满了他的忧虑。“志远昨晚没回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又严肃,仿佛在质问着什么。
“回老爷,夫君他……”玉莲正要为丈夫解释,却被李氏打断。李氏愤愤地说道:“又在那个‘新青年会所’混到半夜!整日里和一群不着调的人谈什么‘自由’‘解放’,连家都不回!”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不满,仿佛杜志远的行为是对这个家的一种背叛。
杜明远放下筷子,看向玉莲,眼中满是关切:“玉莲,委屈你了。”他的声音温和而又慈爱,就像一位长辈对晚辈的安慰。
玉莲慌忙摇头,那动作急促而又慌乱:“不委屈,夫君他……有他的抱负。”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在给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杜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那赞赏的目光就像一颗星星,在玉莲心中闪烁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来。他轻声说道:“可惜啊,若是志远能像你这般懂事……”话未说完,大门被猛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是命运对玉莲的一次沉重打击。
杜志远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刺鼻的脂粉味。他的衣服有些凌乱,头发也乱蓬蓬的,眼神迷离而又醉意朦胧。玉莲连忙起身,心中涌起一股担忧和恐惧,她想要去搀扶丈夫,却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杜志远醉眼朦胧地瞪着玉莲,那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嫌弃,仿佛玉莲是一个让他无比恶心的东西。“看见你这双小脚我就恶心!知道洋人怎么叫你们吗?‘畸形的玩物’!”他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刺进了玉莲的心中,让她痛不欲生。
“志远!”杜明远拍案而起,他的脸色涨得通红,眼中满是愤怒和失望。“你喝醉了,回房去!”他的声音严厉而又威严,仿佛在维护着这个家最后的尊严。
杜志远冷笑一声,那笑声充满了嘲讽和不屑。他摇摇晃晃地往自己房间走,临到门口又回头对玉莲说:“对了,今晚我不在家睡,你……自己守着空房吧!”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荡,就像一个冰冷的诅咒,让玉莲感到无比的绝望。
玉莲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感到公婆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就像两把利剑,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那双被白布缠裹的小脚此刻仿佛有千斤重,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玉莲……”杜明远欲言又止,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那叹息声,就像一声无奈的哀鸣,在空气中渐渐消散。
玉莲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有让它流下来。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她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否则只会更加被人看不起。她默默地转身,迈着细碎的步子慢慢挪回房间。关上门后,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窗外,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玉莲看着自己那双被视为耻辱的小脚,第一次对母亲从小灌输的“金莲为美”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