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休息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面的喧嚣隔绝。沈清弦跟着林凡清的秘书穿过一道中式屏风,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林凡清坐在一张黄花梨茶海后,正用镊子夹起茶杯烫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论坛上那场犀利的问答从未发生。
“沈记者,请坐。”林凡清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温和,像在对待一个久未谋面的学生。他推过一杯刚沏好的金骏眉,“《经济观察报》的笔锋,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沈清弦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她注意到林凡清用的是“沈记者”而非“清弦”,这是一种微妙的距离保持。茶海旁放着一台处于休眠状态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漆黑。
“林教授过奖。”沈清弦抿了一口茶,醇厚的茶香在口中弥漫,“关于红星厂的外资并购,我只是基于公开资料,有些学术上的好奇。”
林凡清微微一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好奇是研究的起点。九十年代末的国企改制,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艰难探索。引进外资,盘活资产,当时是很多困难企业的唯一生路。”他拿起茶壶,缓缓注水,“过程难免有阵痛,甚至代价。但要看大方向,看是否最终有利于生产力发展,有利于职工安置。”
他说话的语气平和,逻辑清晰,完全是一派学者风范。但沈清弦的“镜界”能力,却捕捉到他平静表面下,那如同深海暗流般汹涌的警惕与审视。她放下茶杯,决定单刀直入:“我理解历史局限性。但根据后来披露的审计报告,‘远东机械’的收购价,比当时第三方评估机构出具的净资产评估值高出近百分之三百。这个溢价幅度,以及资金最终流向的不明,是否是‘阵痛’的一部分?”
林凡清烫洗茶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水流稳定地注入茶盅。“资产评估本身就有多种方法,现金流折现、市场比较……不同的假设前提,结果差异很大。”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沈清弦脸上,带着一种师长般的耐心,“至于资金流向,跨国资本运作涉及复杂的金融工具和税务筹划,简单用‘不明’二字概括,恐怕失之偏颇。”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清弦,我了解你们年轻同志有理想,有冲劲,想揪出蠹虫。但改革是系统工程,牵扯面极广。有时候,过于执着于某个点,反而可能影响大局,甚至……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攻击改革方向的枪。”
这话语里的暗示,让沈清弦心头一凛。她在脑中飞速回忆周维明提供的林凡清背景资料: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公派留学博士,九十年代初回国进入国家智库,后活跃于国际经济金融领域,门生故旧遍布政商学三界。这样一个深谙国内外游戏规则、影响力盘根错节的人物,绝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地方国企的陈年旧案就如此大费周章地“解释”。
她稳住心神,迎上林凡清的目光:“林教授,我无意攻击改革方向。我只是觉得,无论多大的局,基本的规则和底线不能破。国有资产流失是底线,侵害职工权益是底线。弄清楚这些‘点’,正是为了维护改革‘大局’的公信力。”
林凡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紫砂壶盖,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休息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煮水的咕嘟声和这有节奏的敲击声。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规则和底线……”林凡清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品味着什么,“说得很好。但规则是人定的,底线也是动态的。在全球化资本运作的棋局里,有时候,过于僵化的规则和底线,反而会让我们错失发展机遇,甚至被淘汰出局。”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顾怀渊同志,在东江主政时,魄力很大,但也得罪了不少人。他最近……还好吧?”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沈清弦心中警铃大作。林凡清显然知道她与顾怀渊的关联,甚至可能了解她在东江卷入的风波。他这是在暗示顾怀渊的处境与她现在的调查有关?还是在警告她适可而止?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秘书推门进来,俯身在林凡清耳边低语了几句。林凡清点点头,随即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而疏离的笑容:“不好意思,沈记者,有个临时安排的专访。关于红星厂的问题,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如果你有兴趣,我这里有一些当年更详细的研究资料和数据,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不同的视角。”他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只有名字和邮箱的素白名片,递给沈清弦,“欢迎学术交流。”
沈清弦接过名片,触手是一种特殊的加厚纸质,带着隐约的防伪纹理。她明白,这场看似平和的“学术交流”到此为止,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她起身告辞,转身离开时,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一直跟随她到门口。
走出休息室,论坛会场的人已散去大半。沈清弦快步走向洗手间,反锁隔间门,立刻用加密手机给周维明发了简短信息:“接触完成,林试图引导并暗示顾。给了名片和资料许诺。”
几秒后,周维明回复,只有两个字:“收到。速归。”
沈清弦将林凡清的名片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在特定角度下,名片边缘显现出一组极微小的数字水印。她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水印便消失了。这不仅仅是一张名片。她将名片小心收好,深吸一口气,推开隔间门。镜子里,她的眼神异常坚定。无论林凡清抛出的是橄榄枝还是烟雾弹,她都必须要接住,然后,看清这迷雾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