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朱棣俯身轻拍儿子的面颊,声音发颤:“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世人只知燕王冷酷暴戾的外表,却看不见这位父亲深藏的舐犊之情。
朱高喣幼年便随他征战漠北,身上每道箭痕刀疤他都了然于心。
身为统帅,他不能表露过分关切——燕王之子是骨肉,难道将士们就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吗?唯有暗中厚赏为朱高喣治伤的太医,唯恐他们不尽心诊治。
待父子叙情完毕,朱高喣开始禀报此次出使经过。
起初朱棣还频频颔首,但当听闻铁秀英现身并与建文有所牵连时,帝王面色微变,心思渐渐飘远。
听完禀报,朱棣便让儿子退下休息。
此刻已近凌晨,往常这正是朱棣就寝的时辰,今夜他却心事重重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侍从小鼻涕趋步上前轻声提醒:“皇上,该安歇了。”
朱棣竟被这声轻唤惊得身形微顿,不悦地扫去冷厉的目光。
小鼻涕吓得立即跪地请罪:“皇上恕罪!”
恰在此时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朱棣沉吟片刻,终是下令:
“备轿,往鸡鸣寺。”
数名锦衣卫抬着轿子,冒着倾盆大雨将朱棣送至鸡鸣寺。
今日的鸡鸣寺寺门大开,未曾关闭。
朱棣神色一凝,接过小鼻涕递来的伞。
“你们在此等候,朕独自进去。”
他轻车熟路地步入姚广孝的禅房。
将伞收起,倚在门后。
朱棣走到姚广孝对面,安然落座。
沉默良久,朱棣率先开口。
“你又算到朕会来?”
姚广孝微微一笑。
“不过是心有所感罢了。”
朱棣默然,这老和尚上次也是这般说辞。
窗外雷声轰鸣,电光闪烁;室内烛火摇曳,光影婆娑。
两人相对而坐,禅房内再度陷入沉寂。
许久,姚广孝缓缓睁开双眼,直视朱棣。
“你的心乱了,你在害怕。”
朱棣藏在宽袖中的手指微微颤动,面色却依旧平静。
他淡然反问:
“何以见得?”
姚广孝的声音如利剑直刺朱棣心底:
“往日你每隔两日便来鸡鸣寺,有时甚至一连住上数日。
自燕王回京后,这一个月来,算上今日你不过来了两次,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你分明就是在害怕。”
窗外雷光骤亮,映照出朱棣阴沉的容颜。
烛火摇曳不定,明暗交错。
姚广孝重新闭上双眼。
“你对我起了杀心。”
朱棣转头轻笑,抬手虚指:
“说甚么胡话,朕怎会对你起杀心?登基之后,能说知心话的也唯有你了。
若杀了你,朕这老头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朱棣神情诚挚,不似作伪。
他此言不虚。
徐皇后虽善解人意,终究是妇道人家。
唯有姚广孝,方是朱棣真正的知己。
每逢心事重重,朱棣总会来到鸡鸣寺向姚广孝倾诉。
这便是真正的“简在帝心”
。
即便姚广孝已将手中所有权力尽数交出。
在这大明王朝,在永乐一朝,姚广孝的地位始终稳如磐石。
然而朱棣所言,姚广孝一字不信,他双手合十,朝佛堂方向躬身施了一礼。
“你可知道,当杀心一起,就连佛龛中的菩萨也会震动,是菩萨告诉我的。”
朱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原本指向姚广孝的手指也缓缓垂下。
他支起一条腿,将手臂搭在膝上。
沉吟片刻后说道:
“这些年,我常做噩梦,梦见大明江山葬送在老四手中。”
“我死后,怕是要被我爹追着打。”
“你知道吗,老四的杀心越来越重,为了常宁,云南三十万人,他说杀就杀。”
“大明又能有几个三十万?”
“老二今晚回来了,说在西域小国遇见一人,是铁铉的女儿铁秀英。
我记得她当年可是缠着老四不放的。”
“虽然她因铁铉之事与建文有所牵连,但你说她会不会再次背叛建文?”
“若她从建文那里得到什么消息,转告老四,届时我该如何是好?”
“有时我想,不说话的死人或许更让人安心。”
“不如派人去大宁杀了建文那小子,一了百了。”
“可他现在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我岂敢拿大明国运与他赌这一局?”
姚广孝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
原来今日朱棣杀心如此之重,事出有因。
“世间因果循环,该来的终究会来。
燕王殿下岂是轻易受骗之人?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你又能瞒他一辈子?既然已登此位,便该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
朱棣冷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棵在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的老槐树。
他眼中似有尸山血海翻涌。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死在朱棣手中的无辜之人不在少数。
他低沉说道:
“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大明国运在我手中,我赌不起。
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能让老四知道此事。”
说完,他拿起门后的伞,转身离去。
正如姚广孝所说,他来去匆匆。
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仿佛见到姚广孝,就会勾起什么不愿回首的往事。
听着朱棣关门的声音,姚广孝无声叹息。
“一失足成千古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一夜,应天城中又有几人丧命。
城中不乏寻常百姓与军中将领,亦有数位早已远离朝堂的老臣。
只是这些动静都被悄然压下,未曾掀起半分波澜。
……
应天城外,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近,正是朱高煌的车驾。
颠簸十数日,终于回到了应天。
城楼之下,朱高煌步下马车。
目光一扫,便望见城门处一个被铁链紧锁、困于狗笼中的少年,蓬头垢面,形容狼狈。
进出城门的路人纷纷侧目,心中猜测这人究竟所犯何罪,竟被如此对待。
更有好事者朝笼中投掷残羹剩饭,此处竟成孩童玩耍的新去处——三两小儿聚在笼前,如逗弄牲畜般嬉笑取乐。
守城士兵只作不见。
他们不知此人身份,亦不知他所犯何事,只晓得这是上头的安排,无需看管,亦不必投喂,视若无睹便是。
朱高煌微微颔首,面露满意之色。
看来他离京这段时日,朱瞻基将他交代之事办得妥帖,未出差池。
不过此时曌儿与常宁尚在车上,稍后再寻朱瞻基不迟。
他转身回到马车,驶入应天城,一路径直返回燕王府。
许久未归家的曌儿难掩兴奋,还未等马车停稳,便拉着常宁跳下车去。
燕王府大门虽闭未锁——在应天,尚无人胆敢未经许可擅闯燕王府。
曌儿左手牵着常宁,右手推开府门,高声唤道:“嫣然姐姐,嫣然姐姐,我们回来啦!”
此时的上官嫣然正在后花园中。
朱高煌父女离府期间,她过得十分清闲。
整座燕王府唯她一人,每日只需打扫朱高煌与曌儿的房间,浇花除草,连饭食都无需准备。
闲时便独坐后花园,时而发呆,时而抚琴。
在旁人眼中,这般日子可谓惬意自在。
然而上官嫣然却总觉得,仿佛缺了些什么。
今日她如往常一般,清晨便来到后花园料理花草。
雨后的后花园中,空气格外清新,她除草时不知不觉便发起了呆。
突然听到曌儿的叫声,还以为听错了,苦笑着摇摇头。
“唉,不能再这么颓废了,都出现幻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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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姐姐,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呀。”
身后传来曌儿的声音,上官嫣然几乎不敢相信。
她惊喜地转过身:“郡主,你回来啦?”
接着她看向曌儿牵着的常宁,眼中露出几分防备:“这位是?”
怎么才出去几天,就带了个女子回来?难道是王爷新纳的……
这么一想,她心里酸酸的。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个下人,哪有资格过问主子的事。
曌儿挠挠头,觉得嫣然姐姐今天有点奇怪。
“嫣然姐姐,不是说了嘛,叫我曌儿就行。”
她把常宁拉过来:“这是我小姑,常宁公主,以后就住在咱们府上。”
常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上官嫣然——刚才那眼神她可没错过。
女人最懂女人,这姑娘对她有敌意。
至于原因,不言而喻。
她玩味地说:“久仰了,嫣然小姐。
曌儿一路上没少夸你,说你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上官嫣然脸一下子红了,知道自己误会了,忙向常宁行礼:
“奴婢见过常宁公主。
公主才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莫要取笑奴婢了。”
千穿万穿,马屁 ** 。
上官嫣然出身花月楼,这点应酬还是懂的。
女人嘛,被夸几句就容易晕头转向。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夸赞起来,倒把曌儿晾在了一边。
不过没聊几句,宫里便来人传他们进宫。
朱高煌让常宁的丫鬟香叶跟着上官嫣然熟悉府中事务,自己带着常宁和曌儿往皇宫去。
走到宫门前,常宁望着巍峨宫墙,脚步犹豫起来。
曾经她在皇宫中居住了一年,三年前曾回来过一次,如今转眼已过去八年。
她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只是不知道,因为她,整个云南天翻地覆,父皇和母后是否还会责怪她。
朱高煌看出了常宁的担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有事四哥帮你担着。”
常宁对朱高煌微微一笑,率先走进了殿内。
三人走进乾清宫时,徐皇后和朱棣都在场。
两人似乎正在争论什么,最终徐皇后脸色一肃,朱棣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