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炉火映着家人脸上久违的安宁,锅里炖着的野猪肉咕嘟作响,香气混合着柴火味,温暖地填满了低矮的土屋。
妹妹小丫啃着骨头,油乎乎的小脸上尽是满足。
父亲沈建国佝偻的腰背似乎也松弛了些,就着微光擦拭他那把老柴刀。
母亲王桂芬和姐姐沈红梅低声说着话,眉眼间暂时洗刷了连日来的愁苦。
沈烨靠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连日搏杀带来的紧绷感,如同冰壳遇暖,正在一点点消融。
守护住这片刻的烟火气,值得他染尽鲜血,算计人心。
然而,这份暖意并未持续太久。
翌日清晨,天色依旧灰蒙,细密的雪沫无休无止。
沈烨穿上厚重的棉袄,推开院门,凛冽的空气瞬间呛入肺腑。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新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东头那间破败的土屋。
王猛家低矮的屋檐下挂着冰棱,像凝固的眼泪。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贫寒和悲苦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婆子蜷缩在炕上,眼睛肿得像桃,空洞地望着结满冰花的窗户。
王猛的父亲,那个沉默得像块老榆木疙瘩的男人,蹲在冰冷的灶台前,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石头和七爷跟在沈烨身后,将一小袋粮食和一块用干草系着的、沉甸甸的野猪肉放在桌上,那肉红白分明,与屋内的灰暗形成刺眼的对比。
沈烨没有过多空洞的安慰,只是从怀里掏出五张大团结和一小打票据放在桌上,声音沉痛而坚定:
“王叔、王婶,猛子是为了护着咱们大家才走的,是条好汉。”
“这个情我沈烨记下了,咱们小河村都记下了。”
“以后家里有什么难处,只要我沈烨在,只要咱们小河村在,就绝不会让你们娘俩饿着冻着。”
“猛子的仇,我们也给报了,那些个畜牲一个没跑掉,全被我们抓住了,等交给公社后,最多也就几颗花生米的事。”
“往后,家里短了啥,漏了风,冷了炕,都记我账上。”
天道这话,原本双眼空洞无神的张婆子,这才哇的一声,哭声猛地爆发出来,声音干涩嘶哑,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王猛的父亲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那颗始终低垂的头颅终于抬起一点,浑浊的眼珠看向沈烨,里面是翻江倒海的痛楚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承诺砸中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作响,最终只挤出破碎的两个字:
“谢谢。”
离开那间被巨大悲伤压得吱呀作响的屋子,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刺骨了些。
沈烨站在打谷场中央的磨盘上,雪花落在他浓黑的眉睫上,迅速凝结成霜。
村民们陆续聚拢过来,揣着手,缩着脖子,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惶惑。
“都听着!”
沈烨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贼匪已除,但老天爷还没开眼!这雪,且有的下!”
“从现在开始!都给我老实回自家窝里猫严实了!”
“抱紧娃子,捂热炕头,省着柴火,勒紧裤带!别让冷风钻进去,也别让懒筋抽出来!该清雪的时候都给我勤快着点,要是谁家屋顶塌了,这个时候,没人能救得了你们!”
“巡逻的弟兄们也都辛苦点,眼睛擦亮,枪握紧,谁要是敢偷懒,那别怪我沈烨心黑手狠!!”
“当然,若是你们干好了!等雪停了,我亲自去公社给你们请功!”
他的话像冰冷的鞭子,抽散了某些人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松懈。
村民们噤若寒蝉,纷纷点头,缩着脖子快步散开,开始收拾东西,躲回各自的屋里。
安排完这一切,沈烨带着民兵们就守在仓库门口,看着村民们井井有条的收拾东西,直到所有人都离开,直到库管员将仓库大门重新关上落锁,这才带着一脸疲惫的林薇和石头,以及畏畏缩缩的苏晚晴朝家里走去。
下这么大的雪,石头那破庙肯定是不能再待了,而苏晚晴也没地方可去,所以沈烨就只能将这两人接回了自己家。
对于沈烨的决定,沈父沈母都没有意见。
反正家里粮食多的是,自家儿子有本事,不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吗。
将两人安排妥当,沈烨又把几个大队干部叫来开了个简短会议,让众人在这段时间,轮流在大队部值守,防止突发情况。
又让石头好好看着民兵队,让他们不要放松警戒,营造出一种村子再次转入“猫冬”状态的表象后,沈烨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晚上,和林薇叮嘱了几句之后,沈烨仔细清点整理着自己的装备——检查了下56半的枪膛是否干净,开山刀的锋刃是否足够劈开冻土,绳索是否耐磨,又将几块硬邦邦的肉干和一小袋炒面用油纸包了又包。
小狐狸好似知道他要干嘛一般,无声地溜到他脚边,用冰凉湿润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背。
当又一个黎明在铅灰色云层中挣扎着透出微光时,沈烨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通往老鹰崖的深雪中。
这一次,他的步伐更稳,目标更明确。
身后的小狐狸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似的浅印,很快就被新的落雪覆盖。
崖下的洞口早已被积雪掩埋。
沈烨用工兵铲小心清理,刨开冰雪,敲碎冰棱,动作耐心而精准。
忙活了大半天,终于钻入那阴冷的通道。
熟悉的潮湿霉味混杂着冰雪的寒气扑面而来。
通道中不再温暖,两边凝结了厚厚的冰霜,脚下湿滑难行,那段狭窄的密道更是挂满了狰狞的冰溜子,需要侧身小心翼翼地挤过。
当一人一狐终于穿过最后一道屏障,天坑那独特的气息——混合着冷却的草木、湿润的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涌入鼻腔时,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世界依旧被巨大的穹窿笼罩,但天光黯淡,仿佛蒙着一层灰纱。
湖面不再波光粼粼,而是覆盖着一层不均匀的、灰白色的薄冰,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玻璃。
曾经生机勃勃的岸边,植被大片地枯黄倒伏,蒙着灰白的霜。
寂静,一种被低温压制的、死寂般的寂静,取代了以往的鸟鸣窸窣。
寒冷,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侵蚀着这片世外桃源。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手中的枪,迈步走向这片正在缓慢冻结的秘境深处。
脚步落在霜冻的草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