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块!
苏清风心里猛地一跳,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血液都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
这价格远远超出了他和林叔最乐观的预期!
在1961年,这绝对是一笔能让人眩晕的巨款。
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挣工分,一年到头也未必能攒下几十块,这一千块,足够西河屯整个生产队宽宽松松地过上好一阵子,能买多少粮食、农具、种子,能给屯里修葺多少间漏雨的破屋!
他强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激动和难以置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在齐三爷这种人物面前,失态是大忌。
他抬起头,目光迎向齐三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语气努力保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三爷,您给的这个价……太厚道了,清风……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话语变得格外真诚,“不瞒您说,这张白虎皮,是咱们屯里集体冬猎的收获,是公家的东西,每一分钱都得交回队上。不然……就冲您上次的救命之恩,我说什么也得把它送给您,聊表心意!这绝不是虚话!”
齐三爷闻言,眼中第一次真正闪过一抹清晰的讶异。
他盘弄钢胆的手指停了一瞬,随即嘴角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嘲弄的弧度。
“哦?送给我?”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直刺苏清风心底。
“小子,你倒是挺会递话。不过。”他靠回椅背,语气恢复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感,“我齐老三在市面上混了这么多年,讲究的就是个规矩。货有货价,情有情愿。该多少,就是多少。至于救你……”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苏清风吊着的胳膊。
“那是看在秋雅那丫头苦苦哀求的份上。不然,你以为我会有闲心去管你们这些小辈的打打杀杀?”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甚至有些冷酷无情,剥开了所有温情的可能,将交易和人情分得清清楚楚。
但奇怪的是,苏清风听了,心里反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更加踏实。
他就怕对方挟恩图报,提出什么他无法承受的条件。
这种直来直去的交易,反而最干净。
“是,三爷,清风明白。”
苏清风的态度愈发恭敬,话语也清晰有力,“秋雅的恩情,我刻在骨子里。但三爷您关键时刻出手,这份情,我苏清风也绝不会忘。皮子是公家的,钱我一分不少得带回去。可您这份厚道和援手的心意,我领了!往后,三爷有什么用得着我苏清风出力的地方,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不祸害乡亲,我绝无二话!”
他没有夸海口,而是划下了自己的底线,显得真诚而有原则。
齐三爷听完这番话,重新上下打量了苏清风几眼,目光中的审视和凌厉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乎夹杂着一丝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他缓缓道:“年纪不大,懂得感恩,知道分寸,晓得什么能应,什么不能应……不错,是块材料。”
他摆了摆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钱,我一会儿让人点给你。皮子,留下。”
“多谢三爷!”苏清风这次的道谢,比刚才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
交易完成,屋内紧绷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暖意融融。齐三爷示意苏清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很快有个穿着干净棉褂的中年妇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给苏清风也上了一杯热茶。
茶叶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伤,好利索了?”齐三爷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像是拉家常般随口问道。
“劳三爷挂心。”苏清风欠了欠身,“胳膊是硬伤,伤了骨头,大夫说得好好养个把月。身上其他的皮肉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
“嗯。”齐三爷抿了口茶,放下茶杯,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唐志勇那边,你暂时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他叔叔那边,我已经递过话了。短时间内,那小子不敢再明着找你的麻烦。”
苏清风心中一动,连忙道:“是,谢谢三爷周全!”
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齐三爷话里的关键。
“暂时”、“明着”。
这意味着,齐三爷并非能完全压制唐志勇,或者说,动唐志勇会牵扯到他背后那个当厂长的叔叔,连齐三爷也有所顾忌。
没想到唐志勇在这镇上,根子扎得这么深?
连齐三爷都得给他叔叔面子,不能轻易动他?
苏清风心里暗暗吃惊。
他原本以为齐三爷是本地说一不二的地下皇帝,现在看来,这毛花岭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浑,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齐三爷和唐志勇的叔叔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合作或制衡。
这个发现让苏清风迅速冷静下来,甚至感到一丝寒意。
如果我现在不管不顾去找唐志勇报仇,哪怕做得再隐蔽,只要唐志勇出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
甚至会牵连到秋雅……
他瞬间打消了近期用暴力手段解决唐志勇的念头。
“不过。”齐三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补充道,眼神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年轻人气盛,我懂。但凡事要讲究个方式方法。有些事,急不得。你自己在外面走动,眼睛放亮些,多个心眼总没坏处。”
“是,三爷的教诲,清风记住了。”
苏清风郑重地点点头。
这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测,也让他明白了当前的处境。
唐志勇动不得,至少现在不能动。
报仇的事,必须从长计议,等待更好的时机。
又坐了片刻,杯中的茶渐渐凉了。
苏清风见齐三爷已有端茶送客之意,便主动起身告辞:“三爷,时候不早了,就不多打扰您休息了。”
齐三爷也没有多留,微微颔首。
很快,那个引他进来的汉子拿着一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蓝色布包走了进来,递给苏清风。
布包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是整齐捆好的一千零四十块钱。
苏清风接过这足以改变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小村落命运的巨款,心情复杂,再次向齐三爷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三爷!清风告辞!”
齐三爷只是摆了摆手,重新闭上了眼睛。
苏清风在那汉子的引领下,走出了这间温暖却压抑的正屋,重新回到寒冷的院子里。
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依旧静静地停在门口。
他坐进车里,感受着与来时相同的温暖与静谧,但心境已然不同。
怀里揣着的巨款带来踏实,而从齐三爷话中解读出的复杂信息,则让他对前路有了更清醒,也更谨慎的认知。
车子发动,载着他驶向卫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