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轻轻合上双眼,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初醒之时,耳边总回荡着徐丰收的声音,那个嘴硬心软的副班长,平日里总是板着脸训人,可一旦枪声响起,他第一个冲上前,用血肉之躯挡住飞来的子弹。
那样的人,竟也走了……一滴泪滑过他的鬓角,继而连成串,无声坠落。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沉默的段鹏和红着眼眶的大牛,抬手用力拍了两下他们的肩,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真正的勇者,不怕生活的沉重,也不避鲜血的刺目。伤再深,痛再烈,都压不垮活着的人。徐丰收和杨猛走了,可我们还在。他们把信念留给了我们,我们就得扛起来,一直走下去。他们不会真正死去,只要我们记得,他们就一直活着。”
“明白吗?”
“是!”
“那就别哭了,擦干净脸。在这儿抹眼泪,被人看见像什么话。”
“是!”
大牛胡乱用袖口蹭了蹭眼睛。
这时,田雨从院门快步走来,手里攥着一件厚大衣,脸上带着怒意。
她刚好听见那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心头猛然一震。
这话出自鲁迅笔下,她自小熟读诗书,自然懂得其中分量。
如今听一个满身伤痕的军人在寒风中说出,再看眼前三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低头落泪,她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她稳了稳呼吸,走上前去,语气严厉:“王风,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外面这么冷,伤口还没结痂,要是裂开了,还不是我来收拾?”
话虽责备,动作却轻柔。
她将大衣仔细披在他肩上,指尖一粒一粒地扣好衣扣,动作熟练得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刚才还弥漫在三人之间的悲怆,瞬间被这温柔打散。
段鹏和大牛愣在原地,瞪大了眼,谁也没想到平日威风凛凛的团长,竟也有这般时刻。
王风绷着脸,故作凶狠:“看什么看?任务交代完了就滚蛋!这几天给我盯紧队伍,我很快就能回去。”
“是……团长,要不你再多歇几天,团里没啥急事。”
段鹏偷偷瞥了一眼球衫温柔的田雨,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羡慕。
王风横他一眼:“等我回去非罚你不可。”
两人立刻转身就跑,像逃命似的消失在院角。
大牛心里还有许多没说出口的沉重,可此刻,那些话似乎也不必说了。
他只牢牢记得那一挡枪的身影,记得那声闷响和倒下的背影。
他在心里默默起誓:每年今日,必为老副班长焚香祭拜,他的家人,便是自己的亲人。
“王风,”田雨忽然开口,声音轻了些,“你刚才是不是说,这几天就要出院?”
一声轻唤将王风从思绪中拉回,他转过头,看见田雨正瞪着自己,眼神里满是焦灼。
他微微一笑,说道:“确实耽搁太久了,住院这几个月,团里的事全靠弟兄们撑着,我早该回去。打算这两天就离开医院。”
田雨急道:“你这样怎么行?伤还没好彻底!”
“没事的,前几个月都挺过来了,现在只是些旧伤,不影响行动。回到部队慢慢调养就行。”
“可是……”
“别担心了,田雨。”
王风语气温和,“这几个月多亏你照顾,等我见了院长,会亲自说明情况。”
田雨咬了咬唇,低声说:“你要真执意要走,那就不用谢我。记得在河源县城三岔巷,你救过我一命,如今我只是还你一个人情罢了。你想走,就早点动身吧,明天就走也好,免得我天天看着你心烦。还有,走的时候别告诉我,我不想再见到你。”
话一出口,她立刻扭身跑开,不敢回头。
王风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不是感受不到那份情意,可有些事,他从未想过要回应。
既然如此,便不再多留,不打扰她的清净。
次日清晨,他便去找院长提出出院请求。
院长劝阻无果,只得批准。
上午十点前后,王风整理好随身物品,在桌上留下一封写给田雨的信,悄然离去。
那封信用的是繁体字,是他跟着徐子林学来的。
原本精通简体的他,只需转换偏旁部首,便能迅速写出标准繁体,省去了许多初学者的麻烦。
徐子林作为教者,也不禁惊叹。
在他所遇之人中,王风堪称最聪慧的一个。
起初写字歪歪扭扭,可仅半个月光景,已能挥毫成篇,笔势如龙腾虎跃,透着一股沙场杀伐之气。
数日后,护士小郑打扫房间时发现了那封信,交到了刚从山坡回来的田雨手中。
她方才还在那里遥望远方,却终究没赶上最后一面。
她又恼又悔,心想若不说那些狠话,或许他不会走得如此决绝。
待得知他竟留了书信,心头懊恼顿时被一丝暖意冲淡。
她小心翼翼展开那折叠奇特的纸页,只见字迹遒劲清晰,扑面而来的气势仿佛千军奔涌。
纸上只写着:男儿沙场百战死。壮士十年不知归。
田雨,感谢这四个多月来的悉心照料。
我视你为心中最亲近的人,亦由衷钦佩你这般女子的胆识与风骨。
虽身为女子,却在国家危难之际,毅然抛下安逸,挺身奔赴战火前线。
像你这样的女子,世间男子谁能不动容?
竟能让我相逢于乱世之中,实乃命运厚待。
可环顾中华大地,烽火连天,国难当头,家宅难安。
所有柔情蜜意,只能暂且深埋心底。
待硝烟散尽,山河重光,再论前程。
我相信,作为懂我的你,定会与我心意相通。
让我们一同投身于这场改天换地的事业中去吧!
田雨同志,就此别过,来日若有相逢之机,不必牵挂。
临行前仍要道一声:谢谢你,是你救活了我,给了我重生的机会!
信纸读罢,田雨轻轻将其依原样折好,贴身藏入衣襟。
她坐在王风曾住过的病床边,望着空荡的房间,泪水悄然滑落。
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理解、被托付后的释然与欣喜。
她终于懂了他,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