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京城各处都响起了零零星星的爆竹声,空气中弥漫着糖瓜和年糕的甜香。寻常百姓家已经开始洒扫庭院,准备祭灶,一派辞旧迎新的忙碌景象。
战王府更是热闹非凡。下人们忙着挂灯笼、贴窗花,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墨玉琳的嫁衣已经完工,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墨云柔的“柔仪阁”推出了新年限定款首饰,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墨云辰得了皇帝赏赐的年礼,墨云锋在军营考评得了优等,就连墨骁珩,都难得有闲情逸致,陪着虞怀瑾在暖阁里对弈,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各自的趣事。
王府里暖意融融,欢声笑语几乎要溢出高墙。
而谢府,却冰冷得如同坟墓。
谢长卿已被定罪,不日即将流放。谢家大半家产被抄没,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和一堆债务。昔日往来不绝的亲朋故旧,如今避之唯恐不及。府里的下人也被发卖了大半,只剩下几个无处可去的老仆,勉强支撑着门面,更添几分凄凉。
虞怀姝所在的院落,更是冷清得可怕。炭火早已断供,房间里冷得如同冰窖。送来的饭菜也是残羹冷炙,难以下咽。她裹着已经有些发硬的旧棉被,蜷在榻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别家祭灶的鞭炮声,只觉得那每一声都炸在她的心尖上。
“吱呀——”一声,院门被粗暴地推开。
谢夫人在一名老嬷嬷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不过短短十余日,她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白了大半,眼神浑浊,脸上刻满了深刻的皱纹和戾气。她看着榻上面色灰败、眼神空洞的虞怀姝,像是看着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啪!”
一纸文书被狠狠摔在虞怀姝脸上。
“拿着!”谢夫人的声音嘶哑,带着彻骨的恨意,“这是休书!我们谢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祸害!拿着你的东西,立刻给我滚出谢家!”
休书……
冰冷的纸张贴在脸上,那上面“品行不端”、“祸乱家宅”、“七出之条”等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虞怀姝猛地一颤。
她缓缓抬起手,抓住那纸休书,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抬起头,看着谢夫人,眼神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婆母……不,谢夫人。事到如今,您真觉得,一切全都是我的错吗?”
谢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激动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要不是你整日撺掇长卿钻营,逼着他走歪门邪道,他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你!你这个扫把星!自从你进了门,我们谢家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我儿子好好的前程,全毁在你手里了!”
“我撺掇?”虞怀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是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把那册子带进考场的吗?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心志不坚,是他自己急功近利!他若真有骨气,真有本事,为何不听您的,安安分分做他的学问?为何我一说,他就动了心?”
她猛地站起身,逼近谢夫人,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您教出来的好儿子,空有野心,却没有匹配野心的能力和心性!出了事,就把所有责任推到一个女人身上!这就是你们谢家的门风?!”
“你……你放肆!”谢夫人被她这番话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就想打她。
旁边的老嬷嬷赶紧拦住:“夫人,夫人息怒!跟这种人多说无益,赶紧打发她走了干净!”
虞怀姝看着谢夫人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哈哈……哈哈哈……我放肆?我难道说错了吗?你们谢家,从上到下,都烂透了!表面上清高,内里早就腐朽了!就算没有我,就凭谢长卿那点本事和心性,他也走不远!我不过是……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而已!”
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状若疯癫:“我抢?我到底抢了什么?我抢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我抢了一个一出事就往女人身上推责任的懦夫!我抢了一个马上就要家破人亡的火坑!哈哈哈哈!”
谢夫人被她这疯魔的样子吓得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喊道:“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滚!立刻给我滚!”
虞怀姝止住笑,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空洞。她紧紧攥着那封休书,挺直了脊背,开始收拾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属于她的东西——几件半旧不新的衣服,几件早已失去光泽的首饰。
她没有再看谢夫人一眼,像个游魂一样,抱着自己单薄的包袱,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出了这个她曾经费尽心机嫁进来的地方。
谢府的大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她与过去的一切。
站在冰冷刺骨的街道上,看着偶尔走过的、穿着新衣脸上带笑的行人,虞怀姝茫然四顾。
她能去哪里?
回虞家?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当初她为了嫁入谢家,是如何得意洋洋,是如何暗中嘲笑虞怀瑾嫁了个“活死人”……如今,她顶着被休弃的名头,带着满身的污名回去?父亲会如何看她?母亲会如何叹气?那些族人们会如何嘲笑?还有……虞怀瑾……
不!她死也不要回去承受那些怜悯、嘲讽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可是,天下之大,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身无长物,又能去哪里?
她像一缕孤魂,在寒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离战王府不远的一条街上。
远远地,就能看到战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送年礼、攀交情的人络绎不绝。那高大的门楣,那气派的石狮子,那进出之人脸上洋溢的笑容与自信,无一不在刺痛着她的眼睛。
她鬼使神差地绕到王府侧门附近的一条小巷,躲在角落里,偷偷望着。
恰在此时,侧门打开,几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出。为首的马车帘子被风吹起一角,她清晰地看到,虞怀瑾和墨骁珩并肩坐在车内。虞怀瑾穿着一件银红色绣缠枝梅的斗篷,容颜娇艳,气色极好,正侧头对墨骁珩说着什么,唇角带着温柔娴静的笑意。而那个传闻中阴戾暴虐的“活阎王”墨骁珩,不仅身体康健,眉眼间的戾气早已被平和取代,他微微低头听着,眼神落在虞怀瑾身上,是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柔情。
后面跟着的马车里,传来少年少女清脆的笑语声。是墨云辰、墨云锋、墨云柔还有墨玉琳!他们兄妹几人似乎正要一同出门,去参加什么雅集或宴会,个个衣着光鲜,神采飞扬,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与昂扬。
那是她曾经梦想的一切——尊贵的地位,恩爱的夫君,出众的子女,众人的艳羡……
可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是她!是她亲手把这一切推给了虞怀瑾!
“我到底……抢了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她抢来的,是谢长卿的埋怨,是谢夫人的刻薄,是下人的轻蔑,是如今这被休弃、无处可去的绝境!
而虞怀瑾得到的,却是她弃之如敝履的“烂牌”——一个瘫痪的王爷,三个顽劣的子女,一个难缠的小姑,一穷二白的家底……可如今呢?
瘫了的王爷,被她治好了,还成了她身后寸步不离的“护妻狂魔”!
三个不学无术的继子,一个成了少年状元,一个成了沙场将军,一个成了女首富!
穷得叮当响的战王府,转眼富可敌国,名动京城!
就连那个难缠的小姑,也觅得了清贵良缘,佳偶天成!
“哈哈哈哈……”虞怀姝又开始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我抢走了荆棘……我丢掉了星辰大海……哈哈哈哈……我真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疯狂涌出,“我以为我抢到了宝贝……没想到,我抢到的是她不要的垃圾……我丢掉的,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啊!”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用力捶打着冰冷的墙壁,指甲断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虞怀瑾……你赢了……你赢得彻彻底底……我输了……我一败涂地……哈哈哈哈……”
巨大的悔恨、不甘和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终于将她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吞噬。她瘫软在地,抱着自己单薄的包袱,在战王府侧门外的角落里,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几个王府的下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认出是她,脸上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有人鄙夷,有人怜悯,但更多的是漠然。
“快去禀报王妃吧?”
“王妃心善,但这种事……唉,还是先把她弄走,别在府门前碍眼。”
很快,两个婆子过来,半扶半架地把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虞怀姝带离了那里。
暖阁内,虞怀瑾正在看墨云柔新画的首饰图样,听到下人的低声禀报,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墨骁珩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她:“要见她吗?”
虞怀瑾摇了摇头,目光平静无波:“不必了。给她找个偏僻的院子安置,请个大夫瞧瞧,衣食供应别短了她的。其他的,我与她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她不是圣人,无法原谅虞怀姝前世的算计和今生的恶意。但她也做不到落井下石,眼睁睁看着血脉相连的姐姐流落街头,疯癫致死。给予最基本的安置,已是她最大的仁慈。
“好。”墨骁珩握住她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温暖。
虞怀瑾抬眼,望向窗外。院子里,孩子们正在笑闹着堆雪人,红梅映雪,生机盎然。
她的路,在前方。那些曾经的污泥与不堪,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也无法沾染她分毫。
而虞怀姝,终将为她自己的选择,付出漫长的、疯癫而悔恨的余生。这或许,比任何报复,都更加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