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虞怀瑾起身,自己动手梳洗。陪嫁丫鬟一个都没带进来,王府派来的丫鬟只在门外候着,听到动静才小心翼翼端来热水,眼神躲闪,连头都不敢抬。
“王爷平日何时起身?”虞怀瑾一边净面,一边随口问道。
那丫鬟吓了一跳,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问题,结结巴巴回道:“王、王爷起身不定时…奴婢,奴婢不知…”
虞怀瑾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看来,墨骁珩的暴戾不仅针对她,整个王府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梳洗完毕,她换了身简便的浅碧色衣裙,未施粉黛,径直出了新房。
“王妃娘娘,您…您要去哪儿?”守在门口的丫鬟惊慌地问。
“去前厅。”虞怀瑾脚步未停,“让管家来见我。”
丫鬟愣住了。这位新王妃,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昨日受了那般羞辱,今日不该是躲在房里哭,或者想办法去讨好王爷吗?怎么一早就摆起女主人的架子了?
虞怀瑾不理会身后的目光,凭着前世的记忆,熟门熟路地走向王府的前院正厅。
厅内陈设依旧透着昔日的威严,但角落积着薄灰,空气中有股陈腐的气息。她走到主位旁,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用手指轻轻拂过椅背,指尖沾了一层细灰。
她微微蹙眉。
“王妃娘娘。”管家匆匆赶来,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实则带着疏离的态度,“您唤老奴?”
“府中如今是谁在管家?”虞怀瑾转过身,开门见山。
管家一怔,答道:“回娘娘,王爷病后,府中琐事暂由老奴打理,外院事务则由林护卫统领。”
“账目呢?”
“账目…也是老奴暂管。”
“把近一年的账册,还有所有下人的名册,一并拿来给我。”虞怀瑾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管家彻底愣住了,山羊胡微微翘起:“娘娘,这…这不合规矩吧?府中中馈,向来…向来…”
“向来如何?”虞怀瑾抬眼看他,目光清凌凌的,“从前王府没有女主人,由你暂管情有可原。如今我既已进门,掌管中馈,清查账目,不是分内之事吗?还是说,管家觉得,我不配?”
她语气不重,但“不配”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管家心上。
管家额头渗出细汗。这位新王妃,看着年纪不大,说话怎么如此犀利?他原本以为只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没想到…
“老奴不敢!”他连忙躬身,“只是…王爷那边…”
“王爷若问起,我自会解释。”虞怀瑾打断他,“现在,去拿账册和名册。”
“……是。”管家无奈,只得应下,心里却暗暗叫苦,这王府,怕是要变天了。他得赶紧去禀报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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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骁珩的住处,离主院很远,是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名唤“静思堂”。名字取得雅致,里面却终日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
管家战战兢兢地汇报完新王妃的“嚣张”行径,垂着头不敢看轮椅上男人的脸色。
墨骁珩听完,沉默了许久,久到管家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她要查,就让她查。”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昨夜更加沙哑阴沉,带着一种彻夜未眠的疲惫和躁郁,“一座空壳子,一堆烂账,本王倒要看看,她能查出什么花样来!”
他攥着扶手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那个女人,竟然真的敢!不仅没被吓跑,还敢伸手要权?当家?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王爷…”管家还想说什么。
“滚出去!”墨骁珩猛地低吼。
管家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墨骁珩死死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胸口剧烈起伏。愤怒,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人强行打破平静的慌乱,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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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虞怀瑾已经开始翻阅送来的账册。
账目混乱,支出含糊,进项寥寥无几。王府如今主要靠着皇庄的微薄产出和陛下偶尔的赏赐度日,寅吃卯粮,漏洞百出。下人的名册更是冗杂,吃空饷的、关系户不在少数。
她正看着,厅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娇柔的嗓音。
“听说新王妃姐姐起身了,妹妹特来请安。”
虞怀瑾抬头,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裙衫、容貌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楚楚可怜风情的年轻女子,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苏月儿。
前世就是她,表面装得善解人意,背地里却不断挑拨离间,是导致虞怀姝最终崩溃私奔的元凶之一。
虞怀瑾目光微冷,面上却不显。
苏月儿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月儿给王妃姐姐请安。姐姐昨日辛苦,怎不多休息一会儿?”她语气关切,眼神却飞快地扫过虞怀瑾手边的账册,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和警惕。
“苏表妹有心了。”虞怀瑾淡淡应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账册上,没有多余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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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月儿被她这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又换上那副温婉笑容:“姐姐这是在忙什么?这些账目最是繁琐耗神了,姐姐刚来,何必急着沾染这些俗务?若是累着了,王爷该心疼了。”
她故意提起“王爷”,想看看虞怀瑾的反应。
虞怀瑾翻过一页账册,头也没抬:“掌管中馈是王妃职责,谈不上俗务。至于王爷心不心疼…”她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苏月儿,嘴角似笑非笑,“表妹似乎很关心王爷的心情?”
苏月儿脸一红,连忙摆手:“姐姐误会了!月儿只是…只是关心姐姐身体。”
“我身体很好,不劳表妹挂心。”虞怀瑾收回目光,“若表妹无事,便回去吧,我这里还忙。”
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月儿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僵硬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走到门外,她回头看了一眼厅中那个专注查账的碧色身影,眼神阴沉下来。
这个虞怀瑾,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反倒像个…油盐不进的石头!看来,得换个法子对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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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虞怀瑾正准备歇息片刻,就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让我进去!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天仙人物,敢来当我们后娘!”一个少年清亮却带着戾气的声音响起。
“二公子,您不能进去!王妃娘娘在休息…”丫鬟试图阻拦的声音带着哭腔。
“滚开!这王府里,还没小爷我去不得的地方!”
话音未落,厅门“哐当”一声被人用力推开。
一个穿着劲装、约莫十四五年纪、眉眼英挺却满脸桀骜不驯的少年,像头小豹子似的冲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稍长、约十六七岁、穿着锦袍、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少年,以及一个穿着粉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约十二三岁、满脸写着不高兴和挑剔的小姑娘。
墨云锋,墨云辰,墨云柔。
三个前世让她头疼不已的“好大儿”,齐聚一堂。
墨云锋双手抱胸,下巴抬得老高,用鼻孔看着虞怀瑾:“你就是父王新娶的那个女人?”
虞怀瑾放下手中的名册,平静地看向他们三人,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是。”她回答。
“哼!”墨云锋嗤笑一声,“听说你昨天是自己走进来的?脸皮可真厚!我告诉你,别以为嫁进来了就能当我们后娘!我们可不认!”
墨云辰缩在后面,偷偷打量着虞怀瑾,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全是排斥。
墨云柔则撇撇嘴,小声嘀咕:“穿得这么素净,一看就没什么好东西,肯定比苏姐姐差远了!”
虞怀瑾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并无波澜。这些反应,都在她预料之中。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墨云锋面前。她身量比墨云锋稍矮,但那份沉静的气场,却让桀骜的少年莫名感到一丝压力。
“我是否需要你们认,”虞怀瑾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是战王妃,是这座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这一点,不会因为你们认或不认而改变。”
她目光转向墨云锋:“至于你,墨云锋,身为王府二公子,擅闯主院,呵斥嫡母,你的礼仪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墨云锋被她问得一噎,脸涨得通红:“你…你管不着!”
“我既为王妃,便管得着。”虞怀瑾语气依旧平稳,“从今日起,这王府的规矩,该立起来了。”
她不再看他们,转身坐回主位,重新拿起名册,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现在,出去。”
三个孩子都愣住了。他们预想中的场面应该是这个女人惊慌失措,或者试图讨好他们,怎么…怎么反倒被教训了一顿,还被赶出去了?
墨云锋还想说什么,但对上虞怀瑾那双平静无波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眼睛,到嘴边的话竟莫名卡住了。
“你…你给我等着!”他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拉着还在发愣的妹妹和兄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厅内再次恢复安静。
虞怀瑾放下名册,轻轻按了按眉心。
孩子的问题,比账目更棘手,但也并非无解。
她知道,她今天这番举动,很快就会传到墨骁珩耳中。
她不怕他知道。
她就是要让他知道——
她虞怀瑾,不是来委曲求全的,不是来逆来顺受的。
她是来当家的。
无论他愿不愿意,这个家,她当定了。
静思堂内,墨骁珩听着暗卫低声汇报着前厅发生的一切,包括虞怀瑾如何冷静查账,如何打发走苏月儿,又如何镇住了他那三个无法无天的儿女。
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惊愕和难以理解的阴郁。
这个女人…
她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她真的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扭转这座早已倾颓的王府?
荒谬!
可为什么…他心里竟会生出一丝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
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