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羽凡是在一种焦灼的期盼中，挨过女儿生日这一整天的。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工作，监督工人完成一套老房改造的水电布线，可心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他反复想象着女儿看到那个三层城堡蛋糕和昂贵公主裙时，会是怎样惊喜的表情。或许，沈若曦看到他对女儿如此用心，紧绷的态度也能有一丝松动？哪怕只是通过老师转达一句“谢谢”，也足以让他枯竭的心田获得些许甘霖。
傍晚收工时，他特意绕路去取了自己另外订的一个稍小些的、同样精致的生日蛋糕。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入场券”——他想着，就算不能参与核心的庆祝，至少可以把蛋糕送到家门口，亲眼看看女儿，当面说一句“生日快乐”。他甚至卑微地幻想，或许会被邀请进去坐一坐。
天色渐渐暗沉，华灯初上。司羽凡提着精心包装的蛋糕盒，怀着一种混合着希望与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和平小区那栋熟悉的居民楼下。他仰起头，习惯性地寻找五楼那个窗口。
没有预想中温暖的灯光，也没有孩童嬉笑的热闹声传来。
那个熟悉的窗口，一片漆黑。
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攫住了他。是不在家？还是……已经睡下了？不可能，念曦生日，怎么可能这么早就睡？
他犹豫着，快步上楼，站在了501室的防盗门外。门上的福字还是去年春节时他亲手贴上去的，边角已经有些卷翘。他侧耳倾听，里面寂静无声，死一般的沉寂。
他忍不住抬手，想要敲门，手指却在触碰到冰冷门板的前一刻，僵硬地停住了。他有什么资格敲门？以什么身份？那个已经被明确划清界限的“前夫”吗？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蔓延开来。他慌忙掏出手机，手指有些发抖，在通讯录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幼儿园李老师的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喂，李老师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我是司念曦的爸爸，司羽凡。”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想问一下，今天念曦放学的时候，她……她收到我送的蛋糕和礼物了吗？她……喜欢吗？”
电话那头的李老师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让司羽凡的心跳几乎漏拍。
“司先生，”李老师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客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蛋糕和礼物，念曦妈妈让她留给您了。她说……念曦的生日已经安排好了，不需要您再破费。”
司羽凡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连他送的礼物，都不肯让女儿收下？
“那……那她们现在……”他不死心地追问，声音已经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念曦妈妈接她放学的时候，好像说……要去那个东林家常菜馆，和几个小朋友一起给念曦过生日。”李老师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怜悯。
东林家常菜馆！
又是哪里！
周东林！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烫伤了他的神经。那晚当众被驱逐的耻辱，沈若曦冰冷的眼神，女儿恐惧的躲闪，所有不堪的记忆瞬间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
他忘了是怎么挂断的电话，也忘了是怎么下的楼。手里那个原本代表着心意和期待的蛋糕盒，此刻变得无比沉重而讽刺。他像个游魂一样，机械地走向自己停在不远处的车子，却没有上车，而是凭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朝着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方向走去。
菜馆离小区并不太远。他很快就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在冬夜里散发着融融暖光的窗户。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将自己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寒风穿透他单薄的工装外套，冷得他牙齿都有些打颤，但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玻璃窗内的那一幕牢牢吸住了。
菜馆里灯火通明，比上次周年庆时更加热闹。窗户上贴着可爱的卡通生日贴纸，彩色的气球点缀其间。
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念曦。
小姑娘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红色羊毛连衣裙，不是他买的那条昂贵纱裙，却同样衬得她小脸粉嫩，像年画上的福娃娃。她头上戴着金色的生日皇冠，正被几个同样兴奋的小朋友围在中间，小脸红扑扑的，笑容比窗上的贴纸还要灿烂夺目。
沈若曦就站在女儿身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长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他许久未曾见过的、松弛而温柔的浅笑。她正低头对女儿说着什么，眼神里满是宠溺。
而周东林，那个他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正站在她们身旁。他系着那条熟悉的围裙，脸上挂着憨厚而满足的笑容，像个真正的男主人一样，招呼着小朋友们，不时弯腰和念曦说笑。
然后，司羽凡看到了那个“惊喜”。
在餐厅的角落，停放着一辆崭新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粉色儿童自行车。车把上系着一个巨大的粉色蝴蝶结，车铃锃亮，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只见周东林走过去，推着那辆自行车，来到了念曦面前。小姑娘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小手激动地捂住了嘴巴。
“念曦，生日快乐！这是周叔叔送你的礼物，喜欢吗？”周东林的声音隔着玻璃和距离，有些模糊，但那份宠溺和笑意，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喜欢！太喜欢了！”司念曦欢呼着，像只快乐的小鸟，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周东林的腿，仰起小脸，那双酷似沈若曦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依赖和喜悦，她用清脆的、毫无杂质的声音大声说道：
“谢谢周叔叔！周叔叔最好了！”
周叔叔最好了……
最好了……
这五个字，像五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司羽凡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他精心准备的、价值不菲的公主裙和城堡蛋糕，被无情地拒之门外，甚至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而周东林这辆看起来普通却显然投其所好的自行车，却赢得了女儿最真心实意的拥抱和那句他梦寐以求的“最好了”。
他看着窗内那温暖、和谐、充满欢声笑语的一幕。沈若曦，周东林，他的女儿，还有那些陌生的小朋友……他们构成了一幅完美无缺的“全家福”，一幅将他彻底排除在外的、幸福的全家福。
而他，只能像个卑劣的窥视者，躲在冰冷的黑暗中，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马路，贪婪又痛苦地看着本应属于他的一切。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他司羽凡，对于里面的那个世界来说，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多余的局外人。
所有的悔恨，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个格格不入的蛋糕盒，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他默默地弯下腰，将蛋糕轻轻放在冰冷的人行道边，仿佛是在祭奠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婚姻和父权。
然后，他直起身，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扇温暖的窗户，望了一眼女儿那张灿烂的笑脸，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刺痛永远刻在心里。
转身，拉紧单薄的衣领，一头扎进更深的夜色里，落寞的身影很快便被城市的霓虹与黑暗吞噬，只剩下那个被遗弃的蛋糕，在原地诉说着无人问津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