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的风,比天衍宗任何一处都要冷硬。
它们从万丈深渊下盘旋而上,带着刮骨的寒意,日夜不停地吹拂着这片光秃秃的石坪。
沈清辞盘坐于崖边,山风将他雪白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发丝凌乱地拂过他苍白的面颊。他的双眼紧闭,看似在静坐反思,但那微微颤抖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姿态恭敬,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说。”沈清辞没有睁眼,声音比崖下的寒风还要冷。
“回禀少主,属下已潜入凡俗界的青河城,查访了叶家。”黑影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困惑,“叶家的确存在,也确实曾有一位名为叶染的嫡女。但……事情有些诡异。”
“诡异?”沈清辞的眉心拧成一个结。
“是。”黑影斟酌着词句,“所有关于这位叶家嫡女的记忆,都非常……模糊。属下询问了叶家族长、长老,乃至伺候过她的下人。有人说她自幼体弱多病,常年卧床,是个药罐子;有人却说她容貌倾城,是青河城第一美人。有人记得她性格怯懦,见人就躲;又有人说她曾在大街上与人争执,言辞犀利。”
“这些记忆相互矛盾,仿佛说的不是同一个人。最奇怪的是,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一件与她有关的、完整的事件。就好像,‘叶染’这个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每个人都往里面填充了自己模糊的印象。”
沈清辞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寒光迸射:“她的故居,闺房,可有留下什么物件?”
黑影的头垂得更低了:“没有。属下查探过,她住过的院落,干净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无论是衣物、书籍还是寻常的摆设,一件都没有。整个叶家,找不到一丝一毫她曾生活过的痕迹。就好像……这个人只是存在于众人的口中,却从未在世间留下印记。”
“废物!”沈清辞终于压抑不住怒火,一掌拍在身旁的石地上。
咔嚓!
坚硬的青石应声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缝隙。
黑影身体一颤,不敢辩解。这种事,他当了三十年暗探,闻所未闻。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在家中不留下任何痕迹?这比直接查不到这个人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宗门那边呢?”沈清辞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里带着不祥的预感。
另一道身影从阴影中浮现,同样单膝跪地:“回少主,宗门内关于叶染的记录,也查了。她的入门文书、身份玉牒、灵根测试记录,一应俱全,毫无破绽。记录显示,她是三年前由青河叶家送入宗门,因灵根尽毁,被分派在外门当杂役,直到最近才被赵鹤长老看中,收入丹房。”
“毫无破绽,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沈清-辞冷笑,“一个灵根尽毁的外门杂役,是如何在短短数月内,拥有堪比真传弟子的实力和那神鬼莫测的炼丹术的?”
“属下……属下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一些曾与她同期入门的外门弟子。”那暗探的声音愈发艰涩,“他们的反应,和凡俗界那些人如出一辙。都记得有‘叶染’这么个人,记得她很漂亮,很柔弱。但具体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没人能想起来。她的存在感,淡薄得像一缕青烟。”
“青烟……”沈清辞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的阴霾越来越重。
他挥了挥手,两道黑影如鬼魅般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石坪上,只剩下沈清辞一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崖边,俯瞰着下方那被云雾笼罩、深不见底的渊谷。
一片空白。
无论是凡俗界的过往,还是宗门内的经历,叶染这个人的背景,竟是一片匪夷所思的空白。
她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披着一张名为“叶染”的人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天衍宗,然后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将原本属于他的剧本,搅得天翻地覆。
是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抹去了她的一切?
是某个上古大能的转世?可即便是转世,也该有因果轮回的痕迹。
是某个隐世宗门的棋子?可哪个宗门,有如此通天的手段,能将一个人的过去,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除得如此干净?
沈清辞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他越是挣扎,那张网就收得越紧。叶染就像一个坐在蛛网中心的猎手,正用一种看戏的眼神,欣赏着他的徒劳与愤怒。
这种感觉,让他几欲疯狂。
他,沈清辞,天衍宗万年不遇的奇才,天道钦定的天命之子,未来的仙道至尊!他的人生,本该是一片坦途,斩妖除魔,获得机缘,最终证道飞升,光耀万古。
可现在,他却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逼到了思过崖上,成了整个宗门的笑柄。
不甘心!
他绝不甘心!
“叶染……”他对着深渊,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与执念,“我不管你背后是谁,也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一定会把你所有的秘密,都挖出来!”
……
万草堂内。
叶染正悠闲地躺在一堆玉简上,手里拿着一枚刚从赵鹤长老那里“借”来的灵果,咬得咔嚓作响。
识海中,敖烬正兴致勃勃地为她现场直播着沈清辞在思过崖上的无能狂怒。
“啧啧,脸都气白了。他又砸了一块石头,可怜的石头,招谁惹谁了。”
“哦,现在开始对着深渊发狠话了。说什么要把你的秘密都挖出来,笑死龙了。”
“叶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本座的神念扫过,也只能察觉到那些人的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却看不出任何修改的痕迹。这手段,不像是此方世界该有的法则。”
叶染又咬了一口灵果,汁水四溢,甜得她眯起了眼。
她在心中懒洋洋地回应:“修改?太低级了。我只是在他们认知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里,加入了一个小小的、无法被观测的变量而已。”
“变量?”敖烬不太理解这个词。
“你可以这么理解。”叶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个世界的天道,写了一本书,书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故事。而我,是这本书里不存在的一个字。当我出现时,为了让我这个‘错字’变得‘合理’,书本的规则本身,就会自动进行模糊化处理。”
“所有试图去‘阅读’我这个错字的人,都会发现,这个字周围的上下文,都变得难以辨认。他们越是想看清,那片模糊的区域就越大。这是世界规则的自我修正与保护,跟我本人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坐享其成。”
这是混沌魔尊独有的特权。
身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存在,她的因果,早已超脱了这种低级世界的范畴。沈清辞想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来调查她,无异于想用渔网去捞起整片大海。
敖烬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了一件事。
沈清辞,输得不冤。
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对手。
“那小子好像还不死心。”敖烬的龙魂飘到思过崖上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回山洞了,从一个暗格里,拿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龟壳?”
叶染的动作顿了一下。
“龟壳?”
“嗯,上面刻满了符文,看起来很古老,带着一股命运的味道。他咬破了指尖,把血滴了上去……他在干什么?卜算?想用这种低级的把戏来推演你的来历?”敖烬的语气充满了不屑。
叶染却缓缓坐直了身体,丢掉了手中的果核。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色。
“不,那不是普通的卜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上古时期,某个执掌命运的神兽‘玄冥’的背甲碎片。此物,能短暂地撬动一丝天道法则,窥探目标的‘真名’与‘根源’。”
“他居然有这种好东西?”敖烬也有些意外,“那他岂不是能看到……”
“看到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东西。”叶-染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恶劣的弧度。
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主动收敛了自己周身所有逸散的气息,甚至暂时切断了与敖烬的联系,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她像一个耐心的猎人,主动将自己伪装成最无害的猎物,等待着那个愚蠢的窥探者,一脚踏入她布下的、最致命的陷阱。
“来吧。”
“让我看看,当你发现自己一直想要踩死的蝼蚁,其实是能一口吞掉整个世界的巨兽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思过崖,山洞内。
沈清辞披头散发,双目赤红。他将自己的本命精血,尽数逼出,涂满了那块巴掌大小的黑色龟甲。
“以我之血,奉请玄冥!”
“追根溯源,勘破虚妄!”
他用尽全身的灵力,催动了这件他最大的秘密底牌。
嗡——
龟甲剧烈地颤动起来,悬浮在半空,上面古老的符文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散发出幽暗深邃的光芒。一道虚无的、肉眼不可见的光束,从龟甲中心射出,穿透了山石,跨越了空间,精准地锁定了万草堂内,那道看似柔弱的身影。
沈清辞的眼中,充满了疯狂的期待。
他要看!他要看看,叶染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龟甲上的光芒越来越盛,一道道模糊的画面,开始在沈清辞的脑海中浮现。
他看到了,一个绝美的女子,身穿宫装,在一片仙境般的桃林中,对着一个模糊的背影,笑靥如花。
“就这?”沈清-辞皱眉,这似乎只是某个普通仙子的前世记忆。
画面一转。
他又看到了,尸山血海,一个身披黑甲的女子,手持魔刀,脚踏着神佛的尸骨,仰天狂笑。
“魔道妖人?”沈清辞心中一凛,果然不出所料!
然而,画面再次变化。
这一次,不再是任何具体的影像。
尸山血海消失了,仙境桃林也消失了。
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无尽的、混沌的、没有任何颜色与形态的……虚无。
那片虚无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纯粹的、能吞噬一切光芒与希望的黑暗。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存在了亿万年的、深入骨髓的……无聊与戏谑。
它只是静静地“看”了沈清辞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沈清辞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肉身中硬生生拽了出来,然后被揉成一团,再被碾成最细微的粉末!
他所修的无情道,他所坚信的天道,他身为天命之子的骄傲,在这一眼之下,脆弱得如同沙堡,瞬间崩塌、瓦解、灰飞烟灭!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山洞中传出。
“噗!”
沈清辞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块黑色的龟甲,在他眼前寸寸碎裂,化为齑粉。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双眼圆瞪,瞳孔涣散,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那片混沌的虚无,那双戏谑的眼睛,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最深处。
他看到了……世界的……终结。
“不……不……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像个溺水的凡人,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抓挠,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的破败风箱般的声音。
恐惧,前所未有、足以淹没一切的恐惧,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