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次干净利落地回绝了那些看似“好意”的拉拢与试探,蓝景行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气氛发生的微妙而确凿的变化。那种无形的排斥与隔阂感,不再仅仅是目光的审视,而是如同这牢房里无处不在的、沁入骨髓的潮湿寒意,悄无声息地渗透过来,缠绕在身周。老狱卒们,如王牢头,看他的眼神里那点因赵管事关系而产生的、有限的容忍,似乎也淡了些,多了几分真正的、公事公办的疏离。而像麻杆李那样的囚犯,以及与他们有牵连的一些狱中老油子,眼神则从最初的不善与威胁,逐渐转为一种更令人不适的、带着讥诮和等着看笑话的阴冷,仿佛在说:“看你小子能清高到几时。”
蓝景行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一味地“独善其身”下去了。在这潭深不见底、鱼龙混杂的浑水里,过于干净、过于扎眼,本身就是一种不容于群体的原罪。他需要钱,不仅仅是改善自己和姐姐清贫的生活,更需要一些活络的铜板来应付可能的突发状况,以及进行必要的打点。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层“合群”的伪装,一层能够减少不必要麻烦、让他能更自由行动的保护色。而最终极的目的,是要打开与那些可能身怀武功的特定犯人接触的缺口。
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武功。
这日,又到了给钱管事送晚饭的时间。钱管事显然还清楚地记得上次被直接拒绝的尴尬,脸色淡淡的,带着一股矜持的疏远,接过那碗照例清可见底的稀粥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蓝景行只是一团空气。
蓝景行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放下粥碗便转身离去。他停在栅栏外,身影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拉得细长,声音不高,却在这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显得异常清晰:“钱管事,醉仙楼的八宝烧鸡和上好的梨花白,天牢规矩明令禁止,确实不能带进来,上次并非推脱。”
钱管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依旧专注于手里的粥碗,用一根勉强算是干净的木片,慢条斯理地搅动着,仿佛那清汤寡水里能捞出什么山珍海味。
蓝景行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话锋平稳地一转,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就事论事的平和:“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些不犯忌讳、寻常可见的干净吃食,比如东市口张记那皮薄馅大、油而不腻的酱肉包子,或是西街李婆婆做的、用料实在、顶饿管饱的厚实炊饼……偶尔行个方便,帮忙捎带一些,倒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
钱管事猛地抬起头,那双因长期算计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随即,一丝重新燃起的、对改善伙食的希望之光迅速点亮了他的瞳孔。他狐疑地、带着审视地上下打量着栅栏外这个年轻的狱卒,眉头微蹙,似乎在急速地判断着这番话背后的真实意图——是试探?是新的敛财手段?还是这小子终于开窍,懂得变通了?
蓝景行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神情坦然,继续说道:“当然,这跑腿的辛苦钱,以及采买东西的本钱,自然是不能少的。一切按外面市面上的公道价格来,童叟无欺,银货两讫。”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清晰地划出了一条底线——不传递任何消息,不携带任何违禁品(尤其是酒水),只限于代购一些普通、干净的食物,并且明码标价,钱货两清。这就在不逾越“规矩”红线的前提下,巧妙地打开了一道小小的、完全由他自己掌控的、风险可控的口子。这样做,既不会留下可能被人拿捏的致命把柄,也能顺理成章地赚取一些合理的跑腿费用,贴补用度,更重要的是,能借此与像钱管事这样有些财力、可能也知晓些内情的犯人,建立起一种更紧密的、基于利益交换的初步联系。
钱管事盯着他那张年轻却异常镇定的脸,看了足足好几息的时间,脸上的冷淡如同冰面般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赞许、了然以及一丝自嘲的复杂表情。“小兄弟,”他咂摸了一下嘴,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倒是……真有点意思。年纪轻轻,做事却颇有章法,懂得在规矩里找饭吃。成!就按你说的办!”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语气干脆起来,“先来二十个张记的酱肉包子,要刚出笼、肉馅饱满、一咬流油的那种!钱,我现在就给你。”说着,便再次伸手探入袖中,摸索起来。
这一次,蓝景行没有表现出任何推拒之意。他平静地接过钱管事递出来的、显然是精心计算过、刚好足够购买二十个包子并略有盈余的一小串铜钱,放在掌心,借着昏暗的光线,一枚一枚仔细清点确认,数目无误后,才稳妥地收入怀中放好,然后对着钱管事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明天晌午饭后,东西送到。”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虚伪的客套,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就在这三言两语间,干脆利落地达成了。
这一幕看似平常的互动,自然没有逃过其他那些始终在暗中观察、心思各异的眼睛。很快,类似的、不触及底线的小额“代购”请求,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在蓝景行巡牢的过程中。有的是像钱管事一样,只是想换换口味、改善一下伙食的富户或有些背景的犯人;有的是家人远在外地、无人探望,单纯嘴馋难耐或是需要补充体力的普通囚徒。蓝景行对此来者不拒,只要要求合理,不超出他设定的范围,并且能预先支付足够的费用,他便一口应下,并且总能准时、稳妥地将东西带到。他价格公道,从不借此机会漫天要价或敲诈勒索,办事稳妥可靠,口风又紧,从不打听多余的事情,渐渐竟在部分犯人和一些底层狱卒中间,建立起一种奇特的、基于实际利益的“信誉”。
手中渐渐有了一些可以活络使用的铜钱,蓝景行并没有任何挥霍的念头。他仔细地留下其中一部分,作为必要的“活动资金”和积蓄,同时,也会偶尔在轮休时,买上一些不值钱但能实实在在补充油水、填饱肚子的熟肉或下水,带回值房,与同屋的那些并非核心圈子、同样家境普通的年轻狱卒们一起分享。分量不多,不至于惹眼,也并非刻意讨好,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姿态宣告——我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一味死守规矩的愣头青,我只是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但在不越线的前提下,我愿意与大家和睦相处。
这种有限度的、有选择的“合群”,虽然未能让他立刻打入那些关系盘根错节的老狱卒核心圈子,但至少有效地缓和了之前那种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让那些充满恶意的阴阳怪气和明目张胆的排挤少了许多。毕竟,在这个缺乏油水的地方,能偶尔沾点荤腥,没有人会真的拒绝,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在哪里都适用。
初步解决了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和人际关系危机后,蓝景行终于可以稍稍喘息,将更多的心力和目光,投向了他进入天牢的终极目标。
他首先锁定的,是丙字区那个总是面壁而坐、呼吸悠长而富有奇特韵律的神秘老者(假设其牢房编号为丙十一)。这老者仿佛与整个喧闹、绝望的牢房世界隔绝开来,从不与任何人交流,对每日送来的、勉强维系生命的食物也是漠然置之,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声响、光线、乃至他自身的处境,都早已失去了兴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蓝景行没有贸然上前,直接开口询问关于武功的事情。他知道,对于这种心志坚毅、看似古井无波的人,任何带有明显功利目的的接近,都只会碰一鼻子灰,甚至可能立刻引起对方的警惕与反感,彻底堵死未来任何可能沟通的渠道。
他采取的是另一种更为迂回、也更需要耐心的策略——细致的观察与不着痕迹的、微小善意的积累。
每次例行巡牢到丙十一号附近时,他会刻意比在其他牢房前多停留那么一瞬,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老者挺直的背影和周围的角落,确认其身体状况无恙,牢内没有异常(这本就是他职责的一部分,不会引人怀疑)。在送饭时,他会将盛着稀粥的破碗,轻轻地、尽量不发出刺耳碰撞声地,放在最靠近老者身侧、相对干燥干净的一小块地面上。有一次,他注意到老者墙角铺着的那层用于防潮的干草,因为牢房渗水而变得潮湿不堪,甚至发出了霉味,便在下次轮值、负责搬运新干草时,特意挑选了一小捆最为干燥洁净的,趁着巡牢的间隙,默不作声地、动作轻缓地隔着栅栏缝隙塞了进去,替换掉了那些湿烂的旧草。整个过程,他依旧没有试图与老者进行任何眼神或语言的交流。
老者对于他这些细微的举动,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一下,仿佛蓝景行做的这一切,都如同微风拂过山石,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但蓝景行并不因此感到气馁或焦急。他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时间,以及与之相匹配的、远超常人的耐心。他深信,这些持续的、不带有任何短期功利目的的、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善意举动,即便无法立刻打动对方坚冰般的心防,至少不会引起恶感,是在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消磨着彼此之间的陌生与隔阂。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主动出现,但一旦出现就必须牢牢抓住的契机。
相比之下,另一个被他重点关注的目标,丁十三号牢房里那个眼神凶戾如狼、身材魁梧的虬髯壮汉(假设编号丁十三),则展现了截然不同的特性和可能性。
这壮汉对蓝景行悄然开展起来的“代购”业务一直冷眼旁观,从未像其他犯人那样提出过任何请求。但他那远超常人的强健体魄,以及对天牢那点仅能吊命的稀粥窝头所表现出的明显不屑与难以满足,都清晰地表明,他对食物,尤其是能提供大量能量的肉食,有着真实而迫切的需求。
这天,蓝景行照例将那份少得可怜的食物放入丁十三号牢房外的破碗里。壮汉依旧像往常一样,几步上前,几乎是囫囵地将那点东西吞下肚,连咀嚼的过程都省去了大半。吃完,他抬起那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闪烁着野性凶光的眼睛,带着明显的不耐与戾气,盯着并未立刻离开的蓝景行。
“看什么看?小子!”壮汉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砂轮摩擦,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蓝景行平静地迎上他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牢房栅栏的冷静与笃定:“这里的例行饭食,量少质差,确实难以支撑壮士这般旺盛的气血消耗。我看得出来,你需要更多、更实在的东西来填补肚子,维持体力。”
壮汉眼神骤然一凝,凶光更盛,如同被触及了领地的猛兽:“你想说什么?屁放干净点!”
“我可以帮你。”蓝景行语速平稳,毫不退缩,“我可以帮你弄到更多的食物,分量足够让你吃饱,甚至……定期可以见到荤腥,保证是干净实在的肉食。”
“哦?”壮汉咧开嘴,露出一口与他邋遢外表不相符的白森森的牙齿,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嘲弄和感兴趣的表情,“听起来不错。那你要什么?老子除了这条早就拴在裤腰带上的烂命,可没什么金银财宝能给你。”他话里带着明显的试探与不信。
“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钱。”蓝景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紧紧锁住对方,“我只要一些……在你看来可能无关紧要、甚至已经遗忘,但对我而言,或许能有点用处的东西。”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敏锐地观察着壮汉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然后才继续不紧不慢地开口,抛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比如,一些你们江湖人常用的、用来打熬身体基础气力、还算有效的笨法子、土办法;或者,你早年练功时,听师父或同行提起过的、那些最粗浅的呼吸技巧、发力诀窍;甚至只是一些……你走南闯北时,道听途说的、关于不同武者特点、不同武功流派差异的见闻和常识。”
他没有好高骛远地直接索要什么高深的“武功秘籍”或内功心法,那不仅不现实,而且极度危险,立刻就会暴露自己的野心,引来不可控的后果。他索要的,是最底层、最基础的东西,是那些在真正登堂入室的武者眼中可能不值一提、早已摒弃的“常识”,但对于目前毫无根基、对武道世界几乎一无所知的他而言,却如同沙漠中的甘霖,是构建认知体系、打下最初基石的必需品。
壮汉显然愣住了,凶戾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完全没料到蓝景行会提出这样……古怪的要求。他眼中的暴戾之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审视和浓浓的玩味所取代。他再次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栅栏外这个身形尚显单薄、面容稚嫩的年轻狱卒,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
“你想学武?”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嗤笑,语气夸张,“就凭你?细皮嫩肉的,这身子骨,怕是连最基础的武脉都没感应到,没开启吧?练武?那是要吃苦头,甚至玩命的!”
“能否学会,能吃多少苦,那是我自己的事。”蓝景行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既不自卑,也不激动,平静得如同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你只需要告诉我,这笔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牢房里陷入了一种短暂的、近乎凝滞的沉默,只有远处刑房方向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锁链拖曳声,更衬托出此地的死寂。壮汉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盯着蓝景行,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显然在急速地权衡着其中的利弊。用一些对自己早已无用、甚至都快忘记的、粗浅不堪的锻炼法门和一些零碎的江湖见闻,来交换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维持住自己这身力气和状态的食物,尤其是难得的肉食……这买卖,听起来,似乎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良久,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市井混混般的狡黠与精明:“成!小子,有点胆色!老子看你也算顺眼,就告诉你些玩意儿也无妨。”他话锋一转,语气又带上了惯有的威胁,“不过,小子,你要是敢糊弄老子,拿些猪都不吃的馊水烂菜来应付事儿,或者走漏了风声……”
“食物必定足量,每周至少一次见荤,保证是能入口的好肉。”蓝景行直接打断了他未尽的威胁,给出了明确而肯定的承诺,“但同样的,若你信口开河,胡乱编造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来敷衍我,或者故意给出错误的引导,那么,我们的交易即刻终止,不会再有一粒额外的粮食送进来。”
“哼!老子在道上混,讲的就是个信誉!还不屑于骗你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壮汉像是被激起了些许火气,冷哼一声,但眼神里的算计并未减少,“听着,小子!算你运气好,老子今天心情不错。就先从最基础、最笨的‘莽牛劲’呼吸法开始,这法子虽然粗陋,练不出什么名堂,但让你这身板稍微结实点,多几分气力,还是能做到的……别忘了老子明天的肉!要肥瘦相间的!”
第一笔关于“力量”知识的交易,就在这弥漫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阴暗牢房里,以一种近乎原始、直白的方式,初步达成了。
蓝景行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丁十三号牢房,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通道两侧油灯投下的昏黄光线,落在他年轻而平静的脸上,映照出明暗交错的轮廓。他知道,从这个看似凶悍、实则可能也处境艰难的壮汉那里,绝不可能得到什么真正高深的武学传承,甚至他即将得到的所谓“莽牛劲”呼吸法,也极大概率是残缺不全、谬误百出,或者只是最底层的外门把式。
但这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从零到一的突破,一个实实在在的开端。
他巧妙地利用规则之内的狭小空隙,为自己赚取了生存和活动的资本,同时维持着一种危险而微妙的平衡;他如同最耐心的农夫,在坚硬的冻土上,向着看似毫无希望的目标,持续播撒着微小而纯粹的善意种子,默默期待或许永远无法到来的收获季节;他更是以最基本、最原始的食物为诱饵,终于从这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之中,成功地钓起了第一块可能通往神秘武道世界的、粗糙而坚硬的垫脚石。
他那始于永恒生命的漫漫长路,终于不再是悬浮于空中的虚幻构想,而是向着未知而广阔的领域,迈出了实质性的、充满了谨慎算计与坚定决心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