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大萨满”的沉重职责中,如同干涸河床中新生的溪流,看似流淌,却裹挟着无尽的沙砾,缓慢而磨人地前行。每一次祈雨、每一次疗伤、每一次主持祭祀,都像一次对灵魂的抽离。她如同一具被无数丝线操控的木偶,在神坛之上,在族人敬畏而依赖的目光中央,扮演着那个无所不能的“月神之女”。
身体在反复的透支与那蛰伏力量的缓慢滋养下,似乎适应了某种极限。剧痛不再如最初般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空虚感。额间那枚月牙印记,只有在全神贯注、试图引导那冰冷浩瀚的力量时,才会被动地闪烁起微弱的银辉,如同遥远星辰冷漠的反光。
居住的石屋远离部落中心,依着一处陡峭的岩壁而建,是鹰眼亲自安排的“圣地”。石壁粗糙冰冷,隔绝了大部分人间的烟火气。夜晚,当部落的篝火熄灭,鼾声四起,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石屋简陋窗口的缝隙,在地面投下狭长而孤寂的光斑。
只有在这样的深夜,在绝对的寂静中,她才能短暂地卸下“大萨满”的沉重冠冕。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兽皮褥子也驱不散石壁渗透的寒意。颈间的月牙骨片紧贴着锁骨,冰凉依旧。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地上那片移动的月光,思绪却沉入更深的疲惫与茫然。
守护的责任,石语爷爷的托付,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不容逃避。可这份守护带来的,却是无边的孤寂。她像一个被供奉在祭坛上的器皿,盛满了族人的希望与恐惧,却无人关心器皿本身是否冰冷、是否龟裂。
“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一个微弱的念头,带着认命般的疲惫,在心底悄然滋生。像一颗落入冻土的种子,冰冷,了无生机。
直到又一个满月之夜。
部落举行了一场小型的祈月仪式,祈求即将到来的狩猎季平安顺遂。仪式由鹰眼主持,她作为“月神之女”,只需在祭坛最高处,沐浴在满月的光辉下,作为沟通天地的象征。
她站在祭坛黑石旁,银盘般的满月悬于头顶,将清冷如水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下方是跪伏的族人,吟唱声低沉而虔诚。鹰眼的骨杖在月光下划出神秘的轨迹,暗红晶石闪烁着妖异的光。
她努力放空自己,试图屏蔽周遭的一切,只是被动地承接月华。身体的疲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额间的月痕,在纯粹的满月能量刺激下,自发地、比平时更加清晰地亮起,散发出柔和而持续的银色光晕,如同真正的月牙投影在眉心。
就在那印记亮起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猛地在她灵魂深处漾开!
不是痛苦!不是力量!而是一种……温暖!
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像寒冬里掠过指尖的一缕暖风,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烛火!瞬间驱散了萦绕心头的部分冰冷和麻木!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画面,如同被月华唤醒的沉睡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闪现!
是那个背影!
祖灵之地,月牙石柱下,那惊鸿一瞥的、身披星光甲胄、手持金光长剑的挺拔背影!
这一次,那背影不再是石柱洪流冲击下濒临崩溃意识中的模糊轮廓!它变得更加清晰!虽然依旧背对着她,屹立于那片燃烧着暗紫火焰的破碎虚空,但细节却前所未有地呈现出来!
她“看”到了他如墨长发在能量乱流中更加清晰的飘动轨迹,看到了那身古朴甲胄上流转的、仿佛由无数细小星辰组成的淡金色纹路,看到了他紧握长剑的手——骨节分明,稳定而有力!甚至……那柄金色长剑上,那不断旋转、仿佛蕴含整片星河的深邃宝石,其表面流淌的星辉轨迹,都变得隐约可辨!
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而坚定的守护意念,如同实质的暖流,伴随着这清晰的背影画面,再次狠狠地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比第一次在石柱下感受到的更加直接,更加……温暖!
纵使天地崩毁,此心此志,亘古不移!
这意念并非声音,却如同洪钟大吕,在她空寂的心湖中轰然回响!带来一种奇异的共鸣与……抚慰。
“呃……”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哼。额间的月牙印记光芒似乎也随之波动了一下。
下方的吟唱声似乎停顿了一瞬。鹰眼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的背影。
她立刻强行稳住心神,将所有的悸动和那突如其来的温暖画面死死压回心底。脸上恢复成一片符合“神性”的平静与漠然。后背却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悸动消失,画面隐去。但那瞬间感受到的温暖,和那清晰了许多的背影带来的奇异悸动,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反而在她冰冷孤寂的灵魂深处,留下了一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余温。
仪式结束,她如同往常一样,在族人的跪拜中沉默地走下祭坛,回到冰冷的石屋。
但这一夜,蜷缩在石床上的她,心境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额间那枚已经恢复黯淡的月痕。印记本身并无温度,但回想起满月下它亮起时,脑海中闪现的那个清晰背影和随之而来的温暖悸动,一种奇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依恋感悄然滋生。
那个虚幻的背影……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意识里?为何会带来如此温暖而坚定的守护意念?为何……只有在满月下,当额间印记被月华激发时,才会如此清晰地出现?
无数疑问盘旋,却没有答案。但这未知的存在,这虚幻的陪伴,却成了她在这无垠孤寂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温度的浮木。它比颈间的骨片更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因为这背影带来的温暖,似乎仅仅属于“她”,而非那个被供奉的“大萨满”。
这份悸动,如同投入冰封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预示着冰层之下,并非全然死寂。
这份因虚幻背影而起的隐秘悸动尚未平息,现实便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再次提醒她身份带来的鸿沟。
几天后,部落最强壮的年轻战士——黑岩,带着一身狩猎归来的尘土和血气,来到了她石屋所在的岩壁下。
黑岩如同他的名字,高大健硕,肌肉虬结,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深古铜色,脸上涂抹着象征勇武的油彩。他是部落年轻一代的翘楚,猎杀过无数猛兽,是许多少女倾慕的对象。此刻,他手中捧着一件东西——并非献祭给“大萨满”的猎物心脏或珍贵矿石,而是一张完整的、油光水滑的、属于罕见雪岭豹的华丽皮毛!
那皮毛洁白如新雪,只在脊背处有一道流畅的深灰色纹路,在阳光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珍贵无比。黑岩将它高高捧起,单膝跪地,动作带着战士特有的粗犷与直接,但眼神却异常炽热,如同燃烧的炭火,直直地投向站在石屋门口阴影中的她。
“尊贵的月神之女,大萨满!”黑岩的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黑岩,赤岩部落的战士!昨夜在雪线之上,与这头凶猛的雪岭豹搏斗了整整一夜!最终将它斩杀!这皮毛,是勇气与力量的证明!”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更加灼热,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我将它献给您!并非作为供奉!而是作为……作为我黑岩,对您最深的倾慕与忠诚!您是月神的化身,是部落的至高荣耀!我愿成为您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用我的生命和力量,守护在您身侧!”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周围远远观望的族人瞬间炸开了锅!
“黑岩他……他竟然……”
“天啊!他是在向大萨满求偶?!”
“那可是雪岭豹皮!他疯了吗?!”
“可是……大萨满她……”
议论声、惊呼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瞬间交织在一起!无数道目光,充满了震惊、兴奋、好奇、甚至隐隐的嫉妒,齐刷刷地聚焦在石屋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和跪在下方、捧着重礼的黑岩身上。一些年轻女子看着那华丽的豹皮,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
鹰眼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人群边缘,拄着骨杖,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盘踞在阴影里的老狼,目光在激动跪地的黑岩和石屋阴影中的身影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算计。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压力,瞬间将站在石屋门口的她淹没。
她看着下方单膝跪地、眼神炽热如火的年轻战士,看着他手中那象征着力量、勇气和倾慕的珍贵豹皮。那豹皮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几乎灼痛她的眼睛。
心中没有羞涩,没有感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和一种被冒犯般的疏离感。
倾慕?忠诚?守护在她身侧?
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月神之女”,那个带来神迹的符号。他炽热的目光穿透的,并非是她这个人——那个有着紫发、曾被唤作“灾星”、蜷缩在石屋阴影里渴望一丝真实温暖的少女。他看到的,只是神坛之上耀眼的光环。
这份炽热的求爱,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再次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那道名为“身份”的鸿沟。它提醒着她,在所有人眼中,她早已被剥离了作为“人”的情感与可能。她是图腾,是信仰,唯独……不能是一个可以被爱慕、被靠近的凡人少女。
那昨夜满月下因虚幻背影而起的悸动带来的微弱暖意,瞬间被这现实的冰冷冲得七零八落。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那刺眼的豹皮,越过黑岩充满期盼的脸,投向更远处在阳光下蒸腾着热气的部落轮廓,投向那些因震惊和兴奋而张望的族人面孔。那双继承了月之战士清冷余韵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
在无数道屏息凝神、充满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注视下,在鹰眼那深沉的审视下,在年轻战士黑岩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炽热期盼中——
她缓缓地、极其平静地摇了摇头。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近乎神性的漠然与疏离:
“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