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不能说话，但能听见。”
……
陆棋首先感到的是**钙**。
不是疼痛，不是光，不是色彩。是钙离子在木质部导管里，以**每秒0.3米**的、令人窒息的缓慢速度，沉默地向上攀升。像一队没有面孔、没有终点的士兵，沿着既定的、由年轮勾勒出的路径，向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大脑”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汇报。
陆棋的“意识”，是一团弥散在**银叶杨遗传框架**与**外来神经接口残骸**嫁接而成的混合体中的迷雾。他的根系，是这片迷雾伸向黑暗世界的唯一触手，最深已达**四十七米**，如同苍白的地下蛛网，覆盖着半径**一点二公里**的领土。
他没有眼睛，但**每一根根须的尖端都是最精密的传感器**。能感知土壤颗粒间最细微的电阻变化，能捕捉到蚯蚓蠕动传来的微震，能“听”到地下水脉深沉的叹息，甚至能——在极度寂静的、地磁平稳的深夜，隐约察觉到**中微子洪流穿透地球时，在深层岩层中激起的、比星光更微弱的电离闪光**。
时间感是彻底扭曲的。日出日落、月相盈亏，只是叶片表面光能摄入率的周期性波动，无法构成“天”的概念。他通过感知地层中**地磁极性反转留下的矿物印记**，以及**核时代遗留的铯-137衰变层**的深度，进行着古老而宏大的推算：自己已被植入这片土地**至少一百七十三年**。
在年轮的最深处，靠近那早已愈合却从未真正遗忘的芯材，埋藏着一小段**不属于植物记忆的、冰冷的金属记忆**。那是他作为人类、作为见习观测者07时，被强行植入的**战术分析AI“普罗米修斯”**的残片。它已不再“说话”，不再提供任何计算支持，仿佛已彻底同化。但每当**地磁风暴**扰动电离层，强烈的能量波动穿透大地，这段残片就会如同被静电惊醒的幽灵，**以极其细微的、持续零点七秒的木质部震颤**方式，证明着它从未真正离去。
变化发生在一个**地脉能量潮汐**活跃的周期。这种潮汐每月一次，每次持续约四十七分钟，能量来自地核深处，能让他的整个根系网络进入一种短暂的、超敏的感知状态。
这一次，一条尤其活跃的**侧根**，在潮汐能量的加持下，意外地穿透了一层致密的**石灰岩障壁**。
触感瞬间改变。
不再是岩石的粗糙或土壤的松软。而是一种**光滑、坚硬、带着非天然冷意**的触感。结构极其复杂，呈现出一种**高度有序的几何纹理**。
**“那不是岩石，是肋骨。”** 一个冰冷的比喻自然而然地浮现于他的意识。
他的根须如同盲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巨大而诡异的结构。**钛合金与碳纳米管**交织成的、如同某种巨兽**骨骼般的框架**。更令人不安的是它的**生长方向**——它的主要结构脉络，其**尖端无一例外地指向地心深处**！这是一种**反向的生长**，仿佛它不是从大地中孕育而出，而是从极高的天空**坠落**，像一柄巨矛**刺入星球**，随后被缓慢的地质活动**吞噬、掩埋**。
地磁风暴恰在此时达到高峰。
年轮深处的“普罗米修斯”残片被猛烈激活！那**零点七秒的震颤**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持久，仿佛一段被强行唤醒的本能！
在这残存AI本能的驱动下，他的感知力被极度聚焦，开始**自动解析**这异物的结构模式。分析结果带来一阵战栗：其**能量回路的底层设计逻辑**，与他记忆中“**管理局深空探测器**”所用的技术**高度相似**！但……其**拓扑结构却是完全倒置的**！仿佛管理局的探测器是为了从外太空**接收**信号，而这个地底结构，则是为了从地心深处**向外发送**信号而设计！
他的“指尖”（根尖）抚过那结构的表面，感知到上面极其细微的**微刻纹路**。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击中了他！
那纹路的**加密哈希模式**……他认得！那是他还在管理局时，曾短暂参与过的、高度机密的“**回声计划**”中所使用的**量子密钥分发协议**的一部分！他甚至曾为其中一段校验算法提出过优化建议！
**“难道……这是我造的？”** 一个荒谬却无法驱散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根须，缠绕上他的意识核心。
地磁风暴、能量潮汐、根系与残骸的物理接触——三者叠加，形成了一个极其短暂却稳定的**信号接收窗口**。
来了。
一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脉冲信号**，顺着他的根须，逆着钙离子的洪流，向上传导。
频率：**0.7hz**。持续时间：**11秒**。然后循环重复。最诡异的是，信号是**倒序播放**的。
**“它不是在发送信息，它是在‘重复’。像一段被卡住的梦，一遍遍重播着死亡前的最后呓语。”**
他调动起全部的理解力，试图解析。
信号的主体，经过“普罗米修斯”残片的艰难解码，显现出的竟是一段**倒着播放的《一闪一闪小星星》**的旋律片段。但每一个音符都被替换成了嘈杂的、充满量子隧穿效应的**量子噪点**，使得这原本稚嫩的童谣听起来如同来自深渊的、扭曲的哀乐。
而在每一段11秒循环的间隙，都嵌入了一段极其复杂的**128位哈希值**。
“普罗米修斯”残片以燃烧自身存在为代价，疯狂运算，终于破译出这哈希值指向的一个坐标——**“Ω-9 地心监听站”**。
一个在管理局官方架构图、星图、甚至内部机密档案中都**绝不存在的名字**。一个理论上不应存在的地方。
真相如同冰水浇头。
这地底的残骸，根本不是一个**信号发射源**。它是一个**宇宙级的磁带机**，一个**被动的记录者**！它只是在永无止境地、机械地**重复播放**着某个它曾经接收到的、来自更深地底（或更遥远深渊）的信号！
而他，陆棋，这棵被改造的、扎根于此的树，或许是整个宇宙中，唯一一个能**播放这盘绝望磁带**的……生物播放器。
震惊过后，是冰冷的、逻辑严密的推理。过往的所有碎片在此刻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更令人心悸的真相。
管理局……根本不需要用如此迂回的方式“放逐”或“惩罚”他。他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但他们却选择：将他转化为**长寿的、无法移动的树**；将他**精准投放在这个残骸的正上方**；他的根系范围，**恰好完美覆盖残骸的最大信号接收范围**；他的木质部结构，尤其是年轮的密度和微观结构，被**刻意调整到能与那0.7hz脉冲产生共振**！
他不是囚犯。
他是**设备**！是**零件**！
**“他们不是要我死，是要我听。”** 意识中回荡的这个结论，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一种被彻底物化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愤怒**。
他是管理局布设的**长期低频监听阵列**的一个节点！一个**无法移动、无法自杀、无法泄密**的、绝对可靠的“**宇宙耳蜗**”！一个**活体观测锚点**！
愤怒，一种不同于植物应激反应的、属于“陆棋”这个人类的愤怒，如同被封存的火山，第一次在这植物的躯壳内猛烈涌动。
他不再被动接受。
他**主动地、近乎狂暴地**调动起庞大的根系网络，将它们如同无数根探针，更深地刺入那冰冷的残骸结构。他抽取地脉的能量，模仿着那0.7hz脉冲的模式，但将其**反转**，然后，**向着那深不见底的地心深处，狠狠地发送了回去！**
发送的内容，是以钙离子脉冲模拟的摩斯电码，拼出的两个字——
**“陆棋。”**
这是他对自己存在的宣告，也是对管理局冷漠算计的、沉默的咆哮。
**“树不能说话，但能听见。”** 他的意识扫过无垠的黑暗地底和头顶的浩瀚星空， **“现在，它要回答。”**
使命被彻底重构。放逐的绝望被一种更沉重、更孤独、却也更**壮丽**的觉悟取代。
他不再是被动承受命运的囚徒，他是被置于命运关键节点的**守望者**。他的任务不再是生存或等待救赎，而是**解析、记录、等待**……甚至，**反向入侵**那冰冷的、将他视为工具的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