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京城内外已是一片岁末的繁忙景象。各府各院都在筹备年事,采买年货,洒扫庭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节庆将至的喧嚣与浮躁。永宁侯府也不例外,下人往来穿梭,搬运着新制的灯笼、彩绸,厨房里飘出熬煮年货的浓郁香气,表面看来,一派锦绣祥和。
然而,在这片浮华的喧嚣之下,侯府深处,尤其是前院书房和几位主子的心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闷与压抑。
前院书房,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秦啸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色沉静如水,但眉宇间那道惯常的皱痕,似乎比往日更深了几分。案头上堆积的不再是寻常军务文书,更多的是来自各方的密函和邸报。赵铁鹰进出书房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许多,每次都是步履匆匆,神色凝重,附耳低语一番后,又领命匆匆而去。幕僚清客们议事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即便隔着重重的门帘,也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紧张。府中稍有眼力的下人都察觉到,侯爷近日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连带着前院当值的仆役们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这股紧张的气氛,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内宅。
颐福堂内,炭火烧得旺旺的,却驱不散程夫人心头的寒意。她近日称病免了晨省,实则是在暗中焦急地等待娘家人递来的消息。程家虽非顶级权贵,但在京中经营多年,自有其消息门路。前日程夫人兄长悄悄派人递来口信,言语含糊,只提醒她近日朝中似有暗流涌动,恐对永宁侯府不利,让她提醒秦啸万事谨慎,并管束好内宅,莫要授人以柄。
这模糊的警告,让程夫人心惊肉跳。她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永宁侯府圣眷正隆,秦啸手握兵权,本就是众矢之的。如今风波欲起,她首先想到的,竟是陆云晚。自这个儿媳接手部分庶务以来,侯府看似井井有条,但也确实比以往更“显眼”了些——中秋宴的圆满、进献贵妃香膏之事(虽未明说,但她岂能不知),桩桩件件,虽长了脸,却也难免惹人注目。加之陆云晚行事自有章法,不似以往柳姨娘那般时时请示,程夫人心中那点被分权的不快与隐隐的担忧,在此刻被放大了。她烦躁地拨动着佛珠,对侍立一旁的嬷嬷抱怨:“如今这府里,事儿是办得漂亮了,可这风头也太盛了些!啸儿在前朝本就不易,内宅若再不知收敛,岂不是给人递刀子?”
而芳菲院内,虽依旧门庭冷落,柳姨娘被禁足不得出,但她的心腹李嬷嬷却像暗夜里的老鼠,总能钻营到一些消息。得知府外风声不对,侯爷似有麻烦,柳姨娘非但不忧,反而在冰冷的屋子里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好!好得很!我就说那个贱人是个扫把星!自她来了,府里就没安生过!如今倒要看看,秦啸自身难保之时,还护不护得住她!还有那个老虔婆(程夫人),如今知道着急了?晚了!”她吩咐李嬷嬷,不惜代价,也要把“侯爷遭难,皆因陆氏招祸”的流言,悄悄在府里最底层那些仆役中散播出去。
处于风暴眼边缘却感知最敏锐的,依旧是锦瑟院的陆云晚。
她并未收到任何明确的警告,但她凭借着自己精心编织的信息网络和远超常人的敏锐直觉,早已从日常的细微之处,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这日,钱嫂子来汇报日常用度,顺便提了一句:“夫人,真是奇了,往年这个时候,咱们府上定制新岁器皿的‘巧工坊’,早该把图样和报价送来了,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老奴派人去催问,那边掌柜的也是支支吾吾,只说工匠忙,要再等几日。”
陆云晚捻着账册页角的手微微一顿。巧工坊是侯府多年的合作商户,从未如此怠慢。
稍晚些时候,刘嫂子也来回话,神色间有些愤愤不平:“夫人,您说气不气人!库房要添补一批上等的银霜炭,往年都是找固定的炭商,价格公道,今年那炭商竟说货紧,要价高了足足三成!还说什么……别家催得急,咱府上若要,得等。”
连最基本的冬日取暖用炭都敢坐地起价、拖延供应?这绝非寻常商户敢为。除非……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觉得永宁侯府这棵大树,可能要摇上一摇。
甚至秋月从娘家杂货铺回来,也带回了一丝市井气息的异样:“小姐,我爹说,近日铺子里来往的客人闲聊,似乎……似乎有些关于咱们侯府的闲话,说得隐隐约约的,好像是……朝中有人对侯爷不太满意……”
这些信息,如同零散的拼图,在陆云晚的脑海中迅速组合。前院的紧张气氛,程夫人的焦虑,柳姨娘的暗喜,市面对侯府态度的微妙转变,以及合作商户的异常……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事实:一场针对永宁侯府的风波,正在暗中酝酿,且已开始波及到侯府日常运转的方方面面。
陆云晚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凋零的树木,目光沉静如水。她不怕风波,她早已习惯在风波中生存。但她需要判断,这风波的源头、规模和指向。是针对秦啸个人的政敌攻击,还是涉及党争的倾轧?会波及内宅多深?程夫人会如何反应?柳姨娘又会趁机掀起多大风浪?
她轻轻叩击着桌面,脑中飞速盘算。当前最要紧的,是稳住内宅,确保后方不乱。必须立刻加强对关键环节的控制,尤其是饮食、用度、人员。要提醒秦啸吗?不,他必然早已察觉,自己贸然前去,反而显得窥探前朝事务。她能做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守好内宅这一亩三分地,让他在外应对风暴时,无后顾之忧。
“秋月,”她轻声吩咐,“去告诉钱嫂子和刘嫂子,近日所有采买用度,务必更加仔细,账目要清晰,价格若有浮动,需注明缘由。库房重地,加派人手看守,夜间巡查要加密。一应事务,按部就班,切勿慌乱,也……勿要与外人多做口舌之争。”
“是,小姐。”秋月领命,神色也凝重起来。
陆云晚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她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比如,清点一下锦瑟院的小库房,看看紧要的物资能支撑多久;比如,再仔细梳理一遍府中仆役的名册,哪些人是可靠的,哪些需要提防。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她这只一直潜伏在深宅里的孤舟,必须调整帆桨,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了。而这风暴之中,或许也暗藏着让她更进一步掌控命运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