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纺织学院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林仲秋提着帆布包站在教学楼前,怀里紧紧揣着那只兔子布偶——赵福宝绣的云纹被磨得有些发白,却带着股暖烘烘的棉线味,让她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少了几分局促。
“是林仲秋同志吧?”一个穿灰布中山装的年轻人快步走来,胸前别着“助教周明”的牌子,脸上带着爽朗的笑。
“我是王大师傅的徒弟,奉命来接您。您可算到了,师傅从早上就开始念叨,说您的‘水显纹’能让织锦界抖三抖。”
林仲秋被他逗笑了,紧绷的神经松了些:“周同志太抬举我了,我就是来学习的。”
“谦虚了不是。”周明接过她的帆布包,“师傅说了,能把失传手艺捡起来,还能融进现代机器的,全中国找不出第二个。走,我带您去宿舍,放下东西就去见师傅,他熬了通宵画新图样,说要跟您讨教讨教。”
宿舍在学院后院的小楼里,单间,带个小阳台,窗外就是成片的棉田。
林仲秋刚把行李放下,就被周明拉着往实验室跑。
走廊里飘着淡淡的染料香,混合着油墨味,墙上挂着各种织布机的剖面图,从汉代的腰机到最新的电动织机,一路看过去,像是走过了千年的纺织史。
“来了来了!”实验室的门被推开,王大师傅迎了出来。
他比在织锦大会上看着清瘦些,头发白了大半,眼睛却亮得惊人,手里还攥着支铅笔,指缝里沾着颜料,“小花丫头,可把你盼来了!”
“王师傅好。”林仲秋恭敬地鞠了一躬。
“别客气,快进来。”王大师傅拉着她走到一张巨大的绘图桌前,上面铺着张半人高的图纸,画的是幅《百鸟朝凤》,凤凰的尾羽用金线勾勒,旁边密密麻麻标着色号。
“你看这尾羽,我想用‘水显纹’的法子,让它遇水显七彩,可试了三次,颜色总串色,你帮我看看问题出在哪。”
林仲秋凑近了看,指尖点在图纸的色号上:“师傅,您用了茜草红和靛蓝做底色,这两种染料遇水会相互渗透,得中间加层明矾浆隔离。还有这金线,得用桑蚕丝裹着铜丝,不然水一泡就发黑。”
王大师傅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老了老了,脑子不如你们年轻人活络了。”
他转身对周明喊,“快,把染料拿来,咱们现在就试!”
实验室里顿时忙了起来。
林仲秋调浆,王大师傅配线,周明操作小型织布机,棉线在经纬间穿梭,织出的凤羽在干燥时是沉稳的赤金,蘸水后竟真的透出虹彩,引得路过的教授都凑进来惊叹:“老王,你这是请了位神仙帮手啊!”
忙到天黑,王大师傅非要拉着林仲秋去家里吃饭。
他的家就在学院家属院,两居室的房子,墙上挂满了织锦样品,桌上摆着个搪瓷缸,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
师母端上热腾腾的饺子,笑着说:“你们爷俩啊,一碰到织锦就忘了吃饭,再忙也得顾着身子。”
“你不懂。”王大师傅给林仲秋夹了个饺子,“这‘水显纹’要是能推广开,多少织户能多挣点口粮,这是积德的事。”
林仲秋心里一动,想起赵家村的乡亲们,想起纺织厂的工友,还有那个在染坊里埋头搓线的赵福宝。
她放下筷子,认真地说:“师傅,我想改良电动织布机,让‘水显纹’能批量生产。现在手工织太慢,一户人家织一匹得半个月,要是机器能织,一天就能出十匹,成本还低。”
王大师傅眼睛亮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周明,把咱们画的改良图纸拿来!”
图纸铺开,林仲秋越看越兴奋——王大师傅的思路竟和她不谋而合,都是想在送经机构上加个自动调浆装置,只是细节上略有不同。
她拿起笔,在图纸上添了几笔:“这里加个张力传感器,纱线紧了就自动松浆,松了就紧浆,能省不少人工。”
“妙啊!”王大师傅拍着桌子,“就这么定了!咱们成立个攻关组,你当组长,周明辅助,经费我去跟学院申请!”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落在图纸上,凤羽的金线仿佛活了过来。
林仲秋看着身边眼里冒光的一老一小,突然觉得,这省城的冬夜,一点都不冷。
铜片垫好后,机器重新启动,织出的锦缎平整光滑,一口气织到三十米都没断线。
王大师傅激动得直转圈:“成了!小花丫头,你真是咱们纺织界的福星!”
闲聊间,周明叹了口气说:“最近听人说,行业里不太平,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王大师傅也皱起眉头:“是啊,就怕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搅和了这好好的局面。”
林仲秋想起李梅,心里莫名一紧,说道:“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别出什么岔子。”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林仲秋白天给学员上课,教他们“水显纹”的基础针法,晚上就泡在实验室,和王大师傅、周明一起琢磨机器改良。
学员里有不少是各地纺织厂选送的骨干,其中有个叫苏红的姑娘,来自邻省的国营纺织厂,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走,笔记记得工工整整,眼里的韧劲让林仲秋想起了刚到赵家村时的自己。
“林老师,您看我这浆水调得对吗?”苏红拿着个小碗,里面的明矾水泛着淡淡的浑浊。
林仲秋尝了尝,眉头微皱:“有点涩,明矾放多了,纱线会脆。再加点温水,比例调到1:8试试。”
苏红点点头,认真地记在本子上,忽然小声说:“林老师,我听说……您以前在村里种过地?”
林仲秋愣了一下,笑了:“种过,末日……不是,以前家里穷,靠种地糊口。”
“我也是。”苏红低下头,“我娘是织户,累坏了身子,我来学手艺,就是想让她别再那么辛苦。”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您说,这机器真能织出‘水显纹’吗?要是能,我娘就能少熬点夜了。”
“能。”林仲秋看着她,眼神坚定,“不仅能,还要让它织得又快又好,让所有织户都能轻轻松松挣钱。”
苏红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用力点了点头。
路过学院门口的报栏时,林仲秋停下了脚步。
一张泛黄的旧报纸贴在最上面,标题用黑体字写着:“省地质研究所李梅同志赴山区考察,发现大型铁矿床”。
旁边配着张照片,李梅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笑得一脸灿烂。
不过,林仲秋听周明提过,这次考察山区地形复杂,当地一些小矿场为了自身利益,对正规考察队颇有微词,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这天,林仲秋刚下课,就收到一封来自赵家村的信,是赵福宝写的。
字迹比以前工整多了,信里说她已经能独立染出十二种颜色,张师傅把她调到了织布车间,还说柱子和丫丫在村里小学得了小红花,娘的咳嗽好多了,只是总念叨她在省城冷不冷。
信的最后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林姐,我攒了三块钱,想给你买支钢笔,周明哥说省城的钢笔好写。”
林仲秋把信贴在胸口,眼眶有些发热。
她转身往邮局走,想给家里寄点省城的糖糕,顺便给赵福宝寄本《染织入门》——周明说这是他当年的启蒙书,很适合初学者。
就在林仲秋为李梅妹的遭遇心急如焚时,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上没有署名,只有简短的几句话:“仲秋,我虽被困,但未屈服。原始记录有备份,藏在地质所老图书馆第三排书架后的暗格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