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替你,解决掉那个麻烦。但现在看来,我只是一个自不量力的……老蠢货罢了。”
道格拉斯的声音因为脱力而变得断断续续,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自嘲与无奈的苦涩笑容。那段充满了“疯狂”与“绝望”的遭遇,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气力。
希瑟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讲述,心中一片五味杂陈。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身受重伤、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的老侦探,那份因为最初的“谎言”而产生的愤怒与厌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了“同情”、“愧疚”与一丝极其微弱的“感激”的情绪所取代。
她不再将他视作一个不可信的“陌生人”,或是克劳迪娅那个疯女人的“帮凶”。在此刻,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被卷入了这场疯狂的“宿命”之中,并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的……受害者。
“……你的腿,怎么样了?”她蹲下身,看着他那根以不自然姿态扭曲着的左腿,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关切。
“断了。”道格拉斯的回答简单而又干脆,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不过,死不了。”他强忍着剧痛,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香烟,却发现早已湿透,只能无奈地将其扔在一旁。
他看着希瑟,那双因为年迈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恳求”的疲惫。“听着,孩子。别管我了,你们快走吧。我现在只会拖累你们。”
希瑟沉默了。她知道,道格拉斯说的是事实。她此行的目的是去教堂,去杀了克劳迪娅。带着一个腿骨折断的伤员,无疑是自寻死路。凯因的沉默,也印证了这一点。他的理性,不会允许任何可能危及希瑟安全的累赘存在。
这是一个冰冷而又残酷的“现实”。
“……你在这里,能照顾好自己吗?”最终,希瑟还是开口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与平静。
“放心吧。”道格拉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好歹,也是个干了半辈子的私家侦探。在这种鬼地方,找个角落躲起来的经验,我还是有的。”
希瑟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卷备用的绷带和一小瓶止痛药,放在了道格拉斯的身旁。
“你在这里等着。”她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剩下的事,交给我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回来接你。”
说完,她便不再有丝毫的留恋,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道格拉斯面前的瞬间。
一阵,极其微弱的、属于老式左轮手枪的、击锤被缓缓扳开的“咔哒”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悄然响起。
希瑟的脚步,猛地一顿。
但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用一种仿佛在询问“今天天气怎么样”般的、平淡到令人心悸的语气,轻声地开口。
“……你想干什么?”
站在她身旁的凯因,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眸,瞬间,便闪过了一丝,如同实质般的恐怖杀意!他缓缓地,侧过头,那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般,落在了那个,正用颤抖的双手,举起了手枪,将枪口,对准了希瑟后心的……老侦探身上。
“……我只是在想……”
道格拉斯的声音,因为剧烈的疼痛与内心的挣扎,而变得,异常的,沙哑与扭曲。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
“这一切……这所有,蹊跷诡异的事情……是不是就都会结束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普通人的、最后的“疯狂”与“侥幸”。
整个圆形剧场,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从浓雾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风声,在无声地呜咽。
良久。
希瑟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早已在胸腔中,变得冰冷的浊气。
“……也许是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彻底吹散。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只剩下一种,在经历了无尽的“死亡”与“背叛”之后,所沉淀下来的、令人心碎的……疲惫。
说完,她便不再有丝毫的停留,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任何人都心惊肉跳的死亡威胁,从未发生过一般。她与身旁的凯因,一同,迈开脚步,向着浓雾的更深处走去,那两个同样孤独而又决绝的背影,很快便被那片,深不见底的白色,所彻底地吞噬。
道格拉斯,愣愣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他那举着枪的、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冷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枪。
“……呵呵……”
一阵,充满了“自嘲”、“悔恨”与“恼怒”的、如同夜枭般的、干涩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缓缓地,溢了出来。
“……疯子……”
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双因剧痛和无能狂怒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眸,失焦地望着眼前那片,将一切都彻底吞噬的、无边的浓雾。
“……当初,我就不该接下克劳迪娅那个疯女人委托……”
他用尽力气,狠狠地,将手中的左轮手枪,砸在了身旁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充满了“不甘”的声响。
“……更不该,相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
穿过游乐园那片破败的、如同迷宫般的游戏区域,那如同鬼魅般的走了调的旋转木马音乐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他们最终来到了那座在噩梦中出现过的、巨大而又破败的双层旋转木马前。木马在无人驱动的情况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转动着,那些色彩斑斓的木马早已色彩剥落、面目狰狞,空洞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哭泣。而在那座缓缓转动的旋转木马之上,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巨大罗比兔子玩偶正静静地骑在其中一匹木马的背上,身体随着木马的转动而上下起伏。
这里就是文森特在地图上标记的、通往教堂的必经之路。
希瑟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武士刀,第一个踏上了那冰冷的、锈迹斑斑的圆形平台。然而就在她的双脚接触到平台地面的瞬间,一股无比庞大、充满了“痛苦”、“屈辱”、“憎恨”与无尽“孤独”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洪峰轰然冲垮了她的意识!
她看到了一个黑发的小女孩在教室的角落里,被所有同龄的孩子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为“女巫”!她看到了那个小女孩躺在冰冷的病床之上,浑身缠满绷带,日复一日地承受着炼狱般的灼烧之痛!她看到了那个女孩的母亲用一种充满了狂热与慈爱的扭曲眼神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献给“神”的最完美的祭品!
十七年份的、足以将任何灵魂都彻底碾碎的庞大负面情绪,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彻底爆发!
“啊——!!!!”
希瑟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悲鸣,她抱着头猛地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伴随着她这声充满了绝望的痛呼,整个世界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彻底的崩坏!
刺耳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扭曲的悲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那座本就破败的旋转木马在一瞬间被彻底改造成了地狱的刑场!那些色彩斑斓的木马在一阵令人作呕的皮肉撕裂声中,变成了一具具皮开肉绽、不断滴落着滚烫鲜血的马匹尸体!它们被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如同吊死的囚犯般悬挂在半空,随着木马的转动而绝望地上下起伏!他们脚下的地面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中寸寸龟裂,最终化作了一片冰冷的网格状金属格栅,透过缝隙可以看到下方那深不见底的无尽深渊!而那本就走了调的欢快音乐,则彻底变成了一首充满了哀嚎与诅咒的、极度扭曲刺耳的哀乐!
凯因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他刚想上前将希瑟带离这个正在被彻底“里世界化”的区域,一道无形的、闪烁着诡异血红色电光的能量屏障却悄无声息地在他面前轰然展开,将整个旋转木马平台与外界彻底地隔绝!他伸出手一拳轰击在屏障之上,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屏障都为之剧烈地一震,荡漾开一圈圈水波般的涟漪,但却坚不可摧!
他被挡在了外面!
而在那座已经彻底沦为“地狱”的旋转木马平台的中央,在希瑟那因为剧痛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之中,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娇小身影缓缓地从那些不断滴血的马尸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如同尸体般的病态苍白,身上布满了各种深浅不一的伤痕与早已干涸的血污。她那本该充满了活力与倔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如同死水般的空洞,以及那空洞之下所隐藏的、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滔天恨意!她的手中握着一根沾满了暗红色血迹的冰冷钢管。
她就是希瑟,她也是阿莱莎。她是这十七年份的所有痛苦、屈辱、憎恨与复仇欲望的集合体!
“阿莱莎的记忆”(memory of Alessa)!
黑暗的希瑟没有说任何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充满了恨意的空洞眼眸,冷冷地注视着那个正跪倒在地、剧烈喘息的“软弱”的自己。
希瑟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擦干了眼角的泪水,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所有的痛苦与迷茫都已被一片冰冷的、充满了决意的战意所彻底取代!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眼前的这个“自己”是她必须跨越的最后心魔!如果在这里被她击败,那么自己的人格就将被这份庞大的仇恨所彻底吞噬,沦为克劳迪娅手中那个完美的、用来诞下“神”的容器!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也不想再背负那不属于自己的过去!
“来吧!”
她娇喝一声,双手紧握着武士刀,主动向着那个沉默的“自己”猛地冲了过去!
战斗开始了!这是一场无比残酷的“镜像之战”!
希瑟手中的刀快,黑暗希瑟手中的钢管更快!“当!”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希瑟只感觉一股远比自己更加狂暴的力量从刀身之上轰然传来!她被震得连连后退,虎口瞬间便被震裂,渗出了丝丝血迹!黑暗希瑟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手中的钢管如同最毒的毒蛇,带着凌厉的破风声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地砸向了希瑟的肩膀!
希瑟狼狈地向旁边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她迅速起身举起霰弹枪,对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自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然而就在她扣动扳机的瞬间,黑暗希瑟的身体却以一种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鬼魅般的敏捷向旁边轻轻一滑。“砰!”巨大的枪响与无数的钢珠尽数落在了空处!
黑暗希瑟仿佛能预知她所有的攻击!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希瑟本人的完美“预演”,甚至比她本人还要更加敏捷致命!这场战斗考验的不再是单纯的力量与技巧,而是耐心、时机,以及那份敢于直面“自己”的勇气!
希瑟渐渐地放弃了那些徒劳的狂暴攻击,她开始冷静下来,将凯因教给她的所有战斗技巧都融入到了自己的本能之中。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脚步变得沉稳,眼神变得如同猎人般锐利!她不再主动进攻,而是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防守与闪避之上!
“当!当!当!”
刀与管在那座不断旋转的血腥舞台之上一次又一次地疯狂碰撞,擦出一串又一串耀眼的火花!希瑟在等,等一个唯一的、可以一击致命的机会!
终于,在又一次格挡住对方那如同狂风暴雨般的猛攻之后,黑暗希瑟的攻击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
就是现在!
希瑟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她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毫无保留地灌注到了手中的刀刃之上!那不再是充满了“憎恨”的复仇一刀,而是充满了“决意”的、为了斩断过去、为了成为“自己”的决胜一刀!
“唰——!!!”
雪亮的刀光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地斩中了黑暗希瑟那因为攻击落空而暴露出的、毫无防备的胸膛!
“噗嗤——!”
黑暗希瑟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她那双充满了恨意的空洞眼眸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解脱”、“悲伤”与一丝极其微弱的“感激”的平静。她抬起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狼狈不堪的“自己”。随即,她的身体便如同被风化的沙雕般,化作了无数黑色的光点,逐渐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伴随着黑暗希瑟的消散,整个里世界化的旋转木马也开始迅速地褪色、崩塌。那些不断滴血的马尸变回了色彩斑斓的木马,脚下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也变回了坚实的冰冷地面,那首扭曲的哀乐也戛然而止。而那道将凯因阻挡在外的无形屏障,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希瑟无力地瘫坐在地。她看着自己那沾满了鲜血与汗水的双手,又抬起头看向那个正缓步向她走来的沉默男人。
她不再是阿莱莎的影子,也不再是教团的圣女。
她就是,希瑟·梅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