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的哈尔滨,春天来得特别迟。四月的松花江才刚解冻,冰排撞击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响声。老道外区的街巷里,积雪化成了黑灰色的泥浆,溅在行人破旧的裤脚上。
刘三拖着一条瘸腿,沿着南勋街慢慢挪动。他身上那件露出棉絮的破袄已经穿了六个冬天,袖口被磨得油光发亮。街对面飘来张包铺的包子香,他咽了口唾沫,摸摸空空如也的衣兜,继续向前走。战争结束才四年,这座城市还在舔舐伤口,像刘三这样的乞丐,城里少说也有上千人。
天色渐暗,刘三拐进了一条窄巷,打算在天黑前赶到慈善会设立的救济所。忽然,他听见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像是小孩在哭。他循声找去,在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火红色狐狸。
那狐狸的后腿被铁夹子夹住了,鲜血染红了它漂亮的皮毛。见刘三靠近,它惊恐地挣扎着,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与恐惧。
“别怕,小家伙,”刘三轻声说道,慢慢靠近,“俺不会伤害你。”
他曾在乡下见过不少狐狸,但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通体火红,唯有额间一撮白毛,像是一弯新月。刘三费力地掰开铁夹子,狐狸虚弱地瘫软在地。他从破袄上撕下一条布,为它包扎伤口,又把白天讨来的半块饼子掰碎了喂它。
“快走吧,下次可别再让人逮着了。”刘三拍拍狐狸的脑袋,看着它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暮色中。
那晚刘三睡在救济所的大通铺上,梦见了一只眼睛会说话的红狐狸。
次日清晨,刘三被救济所的管事推醒。
“外头有个女的找你,说是你亲戚。”
刘三揉着眼睛走出去,看见院里站着个年轻女子,穿着墨绿色缎面棉袍,围一条雪白的狐皮围脖。她容貌极美,皮肤白皙得不像常人,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刘三哥,”女子开口道,声音如同风吹银铃,“昨日蒙你相救,特来答谢。”
刘三愣在原地,他怎么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标致的女子。女子却不多解释,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塞到刘三手中。
“这里头是个金镯子,能实现你三个愿望。”女子压低声音,“但切记,莫贪心,莫害人,否则必遭反噬。”
刘三还想问什么,女子却转身离去,几步就不见了踪影。他打开锦囊,里头果然是一只沉甸甸的金镯,上面雕着精细的狐狸图案,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准是认错人了,”刘三心想,可又舍不得这天上掉下来的财富。他把金镯揣进怀里,心里七上八下。走出救济所,他听见街上报童的叫卖声:“国共谈判破裂!长江防线紧张!”
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刘三握紧了怀中的金镯,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万一那女子说的是真的呢?
当天下晌,刘三躲在破庙里,对着金镯默念:“要是能有点钱就好了,不多,就够吃顿饱饭,买身暖和衣裳。”
话音刚落,庙门外就传来呼喊声:“刘三!刘三在吗?”
刘三忙把金镯藏好,出去一看,竟是救济所的管事。
“你小子走运了,”管事说,“刚有个先生来捐钱,指名道姓要给你二十块钱。说是你远房亲戚,急着赶火车,没空见你。”
刘三接过钱,手直哆嗦。二十块!他讨饭一年也攒不下这么多。
他用这钱买了新衣新鞋,吃了顿张包铺的排骨包子,还住了回旅店。躺在柔软的床上,他摸着金镯,心里盘算开来:要是能有更多钱,娶个媳妇,安个家,该多好?
第二天一早,刘三又许了第二个愿望:“想要一百块大洋,娶个好媳妇。”
不到晌午,旅店掌柜来找他:“刘先生,外头有人找。”
来的竟是个媒婆,说是受人所托,要给刘三说媒。
“姑娘是道外老李家的闺女,二十二,读过书,模样周正。她爹病了,急需用钱看病,愿意出一百块聘礼就把姑娘嫁了。”
刘三心里咯噔一下,这金镯果真灵验!可他转念一想,这般趁人之危娶媳妇,未免不地道。但那李家姑娘他听说过,确实是个好女子。思来想去,贪念占了上风,他点头应允了。
三日后,刘三拿着金镯变出来的一百块大洋,娶了李家姑娘玉兰。新房设在南十六道街租来的一个小院。玉兰过门时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但她温顺勤快,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夜深人静时,刘三看着熟睡的妻子,手里摩挲着金镯,心里既满足又不安。这镯子太邪门了,愿望实现得又快又准,却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想把它丢掉,又舍不得那最后一个愿望。
“长生不老,”刘三喃喃自语,“要是能长生不老,永远享受这好日子,该多好。”
玉兰被惊醒,听见丈夫的话,急忙劝阻:“咱可别信那些神神叨道的东西,我爹就是求神拜佛延误了治病才......咱们踏实过日子不好吗?”
刘三嘴上答应,心里却放不下长生不老的念头。那晚他梦见那只红狐狸,它眼睛里有泪水,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警告什么。
四月二十八日清晨,刘三终于忍不住,对着金镯许下第三个愿望:“我要长生不老,永远享福!”
话音刚落,金镯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烫得刘三惨叫一声。那镯子像是活了一般,猛地收紧,勒进他的肉里。刘三疼得满地打滚,感觉全身骨头都在咔咔作响,皮肤上长出浓密的红毛,脸向前凸起,变成了尖嘴模样。
当剧痛停止时,刘三发现自己趴在地上,视野变得极低。他抬起“手”,看到的却是一只毛茸茸的狐狸爪子。脖子上套着个项圈,正是那金镯变的。
“不——”他想大叫,却只发出狐狸的哀鸣。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玉兰端着早饭进来。看见屋里的狐狸,她吓得碗碟摔了一地。
“哪来的狐狸?当家的!当家的你在哪?”玉兰惊慌地四处寻找。
刘三向她跑去,想告诉她真相,却只发出呜呜的叫声。玉莲吓得抄起扫把打他:“出去!你这畜生!”
刘三被迫逃出家门,在街巷间窜逃。路过的行人试图抓他:“好漂亮的火狐狸!皮能卖大价钱!”
他终于躲进一个废弃的院子,在一口破水缸旁停下喘息。缸里有余水,映出他的倒影——一只红毛狐狸,额间一撮白毛,脖子上套着个金项圈。
刹那间,刘三明白了一切。那女子就是他曾救过的狐狸,赠他金镯报恩,却因他贪得无厌,最终遭到反噬。长生不老是实现了,却是以狐狸的形态长生不老!
远处传来玉兰呼唤他的声音,凄楚而焦急。刘三心如刀绞,却只能发出狐狸的哀鸣。他想起老辈人讲的狐仙报恩故事,总是告诫人“知足常乐,贪心招祸”,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夕阳西下,刘三——如今是只红狐了——蹒跚着向郊外走去。项圈在落日余晖中闪闪发亮,像一个永恒的诅咒。
许多年后,哈尔滨周边仍偶尔有人声称看见一只戴金项圈的红狐,眼神像人一样悲凉。老人们说,那是贪心的乞丐刘三,还在为他许下的第三个愿望付出代价。
而道外区的老人们喝茶闲聊时,还会说起那个突然失踪的乞丐和他那伤心改嫁的媳妇,摇头叹道:“人啊,得知道分寸,不是你的莫强求,否则仙家报恩也会变成报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