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腊月,东北黑土地上积了尺把厚的雪。老北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杨家屯的杨老栓走了,正好赶在腊八前一天。
杨老栓是矿上的老工人,下了一辈子的井,最后让矽肺病给带走了。按老规矩,人走了要停灵七天,这第七天晚上,就是“头七”,传说逝者的魂儿会回来看最后一眼。
大儿子杨建国是屯里小学的老师,读过不少书,本不信这些。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娘临终前又再三叮嘱,他不得不张罗。
“撒灰的事儿,别忘了。”杨建国媳妇王秀兰一边摆放祭品,一边提醒丈夫。
杨建国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他本想说什么“破除迷信”之类的话,但看着屋里老父亲那张遗像,话又咽了回去。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拿来铁锹,从灶膛里掏出一簸箕灰。
天擦黑时,一家子聚齐了。除了杨建国夫妇,还有二弟杨建军一家。杨建军在矿上接了他爹的班,性子倔,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三杨萍嫁到了邻屯,也赶了回来。最小的老四杨建设在省城读大学,是家里唯一的“知识分子”。
灰细细地撒在门口和堂屋地上,薄薄的一层。老四看着,嘴角撇了撇。
“大哥,这都是封建迷信,咱爹都走了,还整这些干啥?”
杨建国还没开口,杨建军先瞪起了眼:“你小子念两天书就不知道姓啥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爹生前咳嗽得睡不着觉时,你们谁管过?”老四冷不丁冒出一句。
屋里一下子静了,只有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地响。
这话戳到了每个人的痛处。杨老栓生前最后一年,病得厉害,几个子女却因各种原因照顾不周。老大忙着学校的事,老二在矿上加班,老三顾着自己的小家,老四远在省城。老爷子多是和老伴相依为命,可老伴一年前也走了。
“老四,你少说两句。”大姐杨萍拉了拉弟弟的衣袖。
夜幕彻底落下,屯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有杨老栓家的灯还亮着。
按照习俗,头七夜家属不能睡觉,要守一夜。但也不能直接面对可能的“回魂”,所以午夜前都得躲到里屋去,外面堂屋留给“魂儿”。
晚上十点多,一家子简单吃了点东西,气氛沉闷。老四拿起本书看,老二不停抽烟,大姐则默默流泪。
“爹这辈子不容易。”杨建国打破沉默,“三年自然灾害时,他为了省口粮给咱们,自己吃树皮,落下了胃病。下井三十年,年年先进,就为供咱们四个上学。”
老四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我知道爹不容易,可人死如灯灭,整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懂个屁!”老二掐灭烟头,“爹走那天,矿上领导来说,爹的右手缺的那三根手指头,是六八年井塌时为了救工友被砸掉的。这样的汉子,魂儿能不回来看看吗?”
十一点半,王秀兰把祭品摆好——一碟饺子,一盅白酒,还有他生前最爱抽的“大生产”牌香烟。
“爹生前坐的那把椅子,我擦干净了。”她说。
杨建国点点头,最后扫了一眼撒了灰的地面,干净平整,没有任何痕迹。
“咱们进里屋吧。”
里屋的灯关了,堂屋的灯还亮着。一家子挤在里屋的炕上,屏息凝听。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偶尔有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
老四最初还不以为然,但随着午夜临近,他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墙上老挂钟“铛铛”敲了十二下。回魂时辰到了。
起初,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风雪声。慢慢地,老四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
像是脚步声,又不太像。
里屋的人都屏住呼吸,互相握紧了手。杨建国悄悄挪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这一看,他浑身一颤。
“怎么了,大哥?”老二小声问。
杨建国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只是指了指门缝。
老二也凑过去看,随即倒吸一口冷气。
堂屋撒了灰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串脚印。
那不是人的脚印,形状怪异,三步一个停顿,像是某种动物在用后脚跳着走。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杨老栓生前常坐的那把藤椅前。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藤椅旁的桌子上,原本斟满的酒杯现在只剩半杯,烟灰缸里多了几个烟头,像是有人刚抽过烟。
老四不信邪,也凑到门缝前。看到这一切,他的腿也软了。
“是爹,爹回来了。”大姐杨萍哽咽着说。
按老规矩,他们不能出去,只能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堂屋里再没有其他声响。但里屋的人都能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存在着。
老四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爹背着他走十里雪路去镇上医院的事。他伏在爹宽厚的背上,听着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爹...”老四不自觉地轻唤一声。
就在这时,堂屋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
那叹息声苍老、疲惫,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正是杨老栓生前常有的那种叹息。
老二再也忍不住,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爹!是你吗爹?”
堂屋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串诡异的脚印和少了半杯的酒。
一家人面面相觑,既恐惧又悲伤。他们按照老人的嘱咐,等到鸡叫三遍后才敢仔细查看。
灰烬上的脚印确实不像人类的,前宽后窄,中间还有奇怪的纹路。祭品被动过,酒少了,烟抽了。
“这是‘煞’。”第二天一早,村里最年长的赵老爷子来查看后说,“横死或心有执念的人,魂儿回来时会借着动物的形。看这脚印,像是黄皮子的。”
“黄皮子?”杨建国疑惑道。
“你爹心里有放不下的事啊。”赵老爷子摇摇头,“你们仔细想想,他临走前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一家人陷入了沉思。老四忽然想起什么,跑进里屋,从行李中翻出一封信。
“爹上月给我写信,说想看看我的毕业证。他说咱家几代矿工,终于要出个大学生了...”老四声音哽咽,“我说六月才毕业,到时候一定拿回来给他看。他笑了笑,说‘怕等不到那天喽’...”
众人沉默。原来老爷子最放不下的,是老四的学业。
“还有,”大姐插话,“爹生前常说,想看看海。他一辈子没离开过东北,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看山海关外的海是什么样的。”
杨建国想起,矿上去年组织劳模去北戴河疗养,爹因为病重推辞了。当时爹眼里分明有遗憾。
“我答应开春带他去大连看看...”老二捶着自己的头,“后来工作一忙,就忘了这茬。”
一家人的愧疚之情涌上心头。原来老爷子有这么多未了的心愿。
按照赵老爷子的指点,他们烧了些纸钱,并承诺会完成老人的遗愿。
老四对着空椅子发誓:“爹,我一定好好毕业,把毕业证‘烧’给您看。”
大姐也哭着说:“爹,开春我们就去大连,带一瓶海水回来洒在您坟前。”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杨老栓家再没出现过什么异象。只是每年清明,总有人发现老爷子坟前有些零散的动物脚印,还有半杯酒,几个烟头。
老四毕业后,真的把毕业证复印了一份,在老爷子坟前烧了。第二年春天,兄妹几个真去了大连,带回了海水和贝壳。
村里人都说,杨老栓的魂儿终于安息了。
只有杨建国知道,那天头七晚上,他在门缝里看到的不仅仅是脚印。在影子掠过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坐在那把藤椅上,微笑着举杯,然后一点点消散在晨光中。
多年后,老四成了省城大学的教授,每年回屯里扫墓,总会带上一瓶好酒,斟满一杯放在爹的坟前。
“爹,喝点酒吧,今年我又带了好学生...”他点上烟,慢慢说着这一年的家常。
风吹过坟头的草,轻轻摇曳,像是有人在点头。
老四知道,爹从未真正离开。那些我们爱的人,总会以某种方式,回来看我们一眼。不管是以生前的模样,还是以灰烬上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