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关外奉天城早已是日本人的天下。街面上飘着膏药旗,日本兵的大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咔咔作响。城里人心惶惶,都说关东军正在北调,怕是又要生事。
青年画家陈梦鲤住在奉天城西一栋租来的旧洋楼里,他是从北平美专毕业回来的,本想在家乡开个画室,谁知时局如此,买画的人少,雇他画像的也多是日本人带来的艺妓和军官家眷,令他心里憋闷。
那年初秋,奉天城流传起一桩怪事——好些人家发现,夜里挂在墙上的画中人物,眼神会移动。西关李掌柜收藏的一幅《貂蝉拜月》,那貂蝉的眼睛竟会随人转动;更有城南李老太家祖传的《钟馗捉鬼》,那钟馗手中的剑,一夜间方向变了。这些传言被日本人斥为“愚昧迷信”,可民间却悄悄传得沸沸扬扬。
九月十五,陈梦鲤从一家日本酒馆醉醺醺地出来,怀中揣着刚得的几张钞票,是给一个日本大佐画肖像的酬劳。他心里憋屈,抄近路穿过一条昏暗的小巷。
巷子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陈梦鲤借着月光看去,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蹲在墙角,肩头微微耸动。他本不想多事,却听那女子哭声凄切,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姑娘,这么晚了,为何独自在此哭泣?”
女子抬起头来,陈梦鲤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不是时下流行的圆脸细眉,而是尖俏的瓜子脸,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奇异的光,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妖异。
“先生,”女子声音轻柔,带着关外少有的吴语软音,“我与家人走散,无处可去。”
陈梦鲤犹豫片刻,终究不忍将她独自留在深夜的街头。“若姑娘不嫌弃,可暂住我的画室。我以人格担保,绝无歹意。”
女子微微点头,起身随他回家。月光下,陈梦鲤注意到她行走时几乎无声,裙摆飘动间,仿佛脚不沾地。
回到画室,陈梦鲤收拾出一间客房。女子自称姓胡,名婉卿,从江南来东北寻亲,不料亲人已搬离,盘缠用尽,流落街头。陈梦鲤心生怜悯,安排她住下。
第二天清晨,陈梦鲤被一阵香气唤醒。走出房间,只见桌上已摆好清粥小菜,胡婉卿正站在窗前,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美得不似凡人。
“陈先生,”她转过身,微微一笑,“为报答收留之恩,我愿做您的模特。”
陈梦鲤喜出望外,当即准备画具。胡婉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姿态自然而优雅。然而奇怪的是,当她坐下做模特时,整个人的气质忽然变了——眼神变得深邃,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神秘,仿佛不再是那个温婉的落难女子,而是某种更为古老、神秘的存在。
陈梦鲤沉浸在创作中,笔触如飞。他从未有过如此灵感迸发的时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色彩运用也远超平日水准。
三天后,画作完成。陈梦鲤自己都惊讶于这幅画的精美——画中的胡婉卿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真能看透人心。然而就在他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胡婉卿忽然脸色一变,推说身体不适,匆匆回了房间。
第二天,胡婉卿消失了。房间里整整齐齐,仿佛从未有人住过。陈梦鲤四处寻找无果,只得作罢,将全部情感寄托在那幅画上。
奇怪的事情从那时开始发生。
先是邻居家的孩子说,夜里看见陈先生画室里的画中人在动。接着陈梦鲤自己也发现,每天早晨醒来,画中人的姿态似乎都有细微的变化——昨天左手放在膝上,今天却搭在了腰间;昨天直视前方,今天却微微侧首。
更令人不安的是,陈梦鲤的身体日渐虚弱。原本健壮的他变得憔悴不堪,面色苍白,精神恍惚,却依然整日守着那幅画,不愿离开半步。
“你这画有邪气。”老友赵世文来看他时,毫不客气地说。赵世文在奉天博物馆工作,见识过不少古物怪事。
陈梦鲤不以为然:“不过是幅画像。”
“你看看你自己!”赵世文把他拉到镜子前,“才半个月,瘦成什么样子?眼神都空了!”
陈梦鲤望着镜中的自己,确实形销骨立,但他转头看向画中的胡婉卿,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赵世文摇头离去,几天后带了一位老者回来。老者姓萨,是满族萨满的后人,如今在博物馆做顾问。
萨老一见那画,脸色骤变:“陈先生,你这画中人的眼睛,已经‘活’了。”
“什么意思?”陈梦鲤困惑地问。
“画灵,”萨老凝重地说,“而且不是普通的画灵。你看这女子的面相,眼尾上挑,颧骨微凸,鼻梁细直,分明是狐相。这不是人,是狐魅借画还魂!”
陈梦鲤不信,萨老便从怀中取出一面古铜镜,对准画像。镜中出现的不是美丽的女子,而是一只白狐的轮廓,眼睛部位闪着诡异的红光。
“狐魅借你的精气滋养画灵,”萨老解释道,“待画完全‘活’过来,它就能破画而出,为祸人间。而你将精尽人亡。”
陈梦鲤如遭雷击,望着画中那双他深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切。
萨老又翻开一本泛黄的笔记:“民国五年,吉林有过类似记载。一画家与神秘女子相恋,为其作画后病重。家人焚画,发现灰烬中有白色狐毛。画家康复后回忆,女子确实有些异样——从不吃熟食,喜生食蔬菜;夜里眼睛会发绿光;走路无声。”
陈梦鲤回想起与胡婉卿相处的细节:她确实吃得很少,且只吃生冷食物;有一次深夜起床,他看见她房中似有绿光闪烁;她走路确实轻得听不见声音……
“必须焚画。”萨老坚决地说。
“不!”陈梦鲤脱口而出。尽管知道了真相,但他对画中人已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
赵世文苦口相劝:“梦鲤,你这是被妖物迷惑了!想想你的父母,他们还在北平等你回去啊!”
陈梦鲤内心挣扎不已。理智告诉他萨老说的是真的,可情感上却无法接受失去那幅画。画中的胡婉卿,无论是妖是仙,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那天夜里,陈梦鲤独自对着画作,忽然看见画中人的眼睛流下泪来。
“婉卿,是你吗?”他惊讶地问。
画中人似乎微微点头,嘴唇轻启,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陈梦鲤脑海中响起:“陈先生,救我......”
陈梦鲤心头大震,几乎要伸手触摸画面,忽然想起萨老的警告:这是狐魅的蛊惑之术。
就在这时,一阵剧痛袭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迷糊中,他看见画中的胡婉卿——或者说狐魅——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第二天,赵世文和萨老破门而入,发现陈梦鲤昏倒在地,气息微弱,而那画中的女子形象更加鲜活,眼睛中的神采几乎与活人无异。
“不能再等了!”萨老果断地说,“它快要出来了!”
他们抬起陈梦鲤,取下画作,来到后院。萨老点燃了画布,火焰瞬间吞没了画中人的容颜。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叫从画中传出,不似人声。火焰中,隐约可见一只白狐的影子挣扎扭动,最后化为青烟。
更令人震惊的是,燃烧的画布中飘出许多白色绒毛,散发着奇异的腥香。
陈梦鲤在火焰燃起的那一刻醒来,眼睁睁看着画中的容颜在火中扭曲、消失,心中一阵刺痛,仿佛失去了挚爱之人,却又感到一种解脱。
画作焚毁后,陈梦鲤的身体慢慢康复。他离开了奉天这个伤心地,回到北平,后来成为知名画家,却再也不敢画人物肖像,专攻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