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东北,能冻裂石头。我从哈尔滨挤上这趟开往满洲里的绿皮车,像一颗被塞进沙丁鱼罐头的冰碴子。车厢里,汗臭、烟臭、裹脚布的酸臭,还有劣质烧酒的气味搅和在一起,结成一层浑浊油腻的雾,糊在结了霜花的玻璃上。硬座车厢里,人挨人,人挤人,喘口大气都怕把前面人的棉袄吸进肺里。
我的位置靠过道,对面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裹着件油光锃亮的羊皮袄,一口接一口嘬着卷烟,烟雾把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熏得更加模糊。他旁边是个年轻母亲,抱着个襁褓,孩子睡得并不安稳,偶尔发出小猫一样的呜咽。夜深了,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单调的“哐当”声,像永无止境的催眠曲,大部分乘客都东倒西歪地睡去,只有少数几个还在强打精神,守着脚下那点可怜的行李。
约莫是后半夜,车厢连接处那扇破门“咣当”一声被风撞开,一股能剐掉人鼻子的寒气猛地灌进来,激得几个迷糊的乘客一哆嗦。就在那风里,悄没声地,走进来一个列车员。
他个子不高,身子骨看着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泛黄的旧路服,那款式,是老早以前的样式,领口紧束,肩线硬挺,像是五六十年代电影里的行头。他戴着一顶同样陈旧的制服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磨砂玻璃,看不真切五官,只有个模糊的轮廓,走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像一道飘忽的影子。
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笤帚,开始默默地扫地。笤帚划过粘着痰渍、瓜子皮和烟灰的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干涩,空洞,听得人心里头发毛。他扫得极其仔细,连座位底下的缝隙都不放过,但动作却又轻飘飘的,带不起一丝尘土。
扫到我脚边时,我下意识地把脚缩了缩。他停了一下,没有抬头,然后继续向前扫。我注意到他那双握着笤帚的手,干瘦,指节粗大,肤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查票。不是挨个推醒乘客,而是就着昏暗的光线,默默地看那些被乘客捏在手里、或者放在小桌板上的车票。他走到我对面那老头的座位旁,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老头攥在手里的票。
老头似乎根本没睡,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帽檐下的阴影里闪了一下,喉结滚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票攥得更紧了些。那模糊的列车员停留了大约十几秒,然后无声地移开了。
我对这诡异的沉默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问:“同志,到昂昂溪还得多久?”
他没有回答。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就好像我的声音落进了棉花堆里,或者,被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寒气给冻住了。他只是继续向前,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执行着扫地、看票这两项单调的指令。
我心里头那点不安开始放大,变成了一种细密的恐慌。我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到车厢尽头。那里是冰冷的、糊满厚厚霜花的板壁,连接着下一节车厢的门紧闭着。
然后,让我头皮炸开的一幕发生了。
他没有伸手去拉门,也没有丝毫减速,就那样直挺挺地、轻飘飘地,朝着那结实的、挂着霜花的板壁走了过去。就像一滴水渗进干燥的泥土,他的身体,连同那身旧路服和那把笤帚,毫无阻碍地融入了板壁,瞬间消失不见。车厢尽头,只剩下那面覆盖着肮脏霜花的板壁,和头顶那盏滋滋作响、忽明忽暗的灯泡。
我猛地站了起来,心脏擂鼓一样狂跳,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衣。我环顾四周,大部分乘客仍在沉睡,只有旁边座位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似乎也被惊醒,正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空无一人的车厢尽头。
“鬼……鬼啊……”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
这一声低呼,惊动了对面的老头。他缓缓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得像鹰。他看了一眼车厢尽头,又看了看我和那个吓坏的中年人,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
“别嚷嚷,”老头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铁片摩擦,“他不是恶鬼。”
“那他……他是什么?”我颤声问,感觉牙齿都在打架。
老头摸出烟袋,又卷了一支,火柴“刺啦”一声划亮,映亮了他沧桑的脸。“坐稳了,娃娃,”他吐出一口浓烟,“那是咱这趟车的老伙计了……一个回不了家的魂。”
窗外是墨一般化不开的东北黑夜,远处有零星的灯火像鬼火一样飘过。车轮声依旧“哐当哐当”,但在这一刻,却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韵律,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那是五几年的事儿了,具体哪年,记不清了,反正是闹土匪最凶的那阵子。”老乘务员,他让我叫他老李头,开始了他的讲述,声音低沉,被烟熏得愈发嘶哑。“那时候,这铁轨沿线不太平,‘胡子’(土匪)嚣张得很,专门扒火车,抢国家物资。车上押运的,都是真枪实弹的铁道兵和咱们的列车员。”
“那晚,跟现在差不多,也是腊月,天冷得邪乎。车上装着紧要的工业器材,是支援北边建设的。车过富拉尔基不久,就出事了。一伙亡命徒,不知道怎么就扒上了车,在前面行李车那儿动了手。”老李头的眼神飘向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当年的血腥。
“有个姓王的列车员,具体叫啥名,上头不让多说,后来也模糊了。都叫他小王,那时候,他也就二十郎当岁,跟你差不多。”老李头瞥了我一眼。“小伙子人特别轴,认死理,把列车看得比命还重。他当时就在行李车附近执勤。”
“枪响了,噼里啪啦,跟炒豆子似的。乘客们都吓坏了,趴在地上不敢动。就听见叫骂声、搏斗声……后来,声音渐渐小了。”老李头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等我们几个老家伙壮着胆子摸过去……行李车里头,到处都是血。小王……他躺在一堆器材中间,身上好几个血窟窿,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截打断了的笤帚把——那是他唯一的‘武器’。几个土匪也躺在那儿,死的死,伤的伤。物资,一样没少。”
“他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活活被打死的。”老李头狠狠吸了一口烟,火星几乎烧到手指。“后来,车到了站,报了案,事情也就按英勇牺牲处理了。可怪事,就从那以后开始了。”
“先是有人在深夜的硬座车厢,看见一个穿着旧路服的人在扫地,面容看不清楚,问话也不答。一开始都以为是眼花了,或者新来的同事害羞。可后来,看见的人越来越多。他总是深夜出现,默默地扫地,默默地‘查票’,然后,在车厢尽头,穿墙而过。”
“有人报告给上面,上面派了人来调查,说是封建迷信,严厉禁止谈论。可这东西,你越禁,传得越邪乎。”老李头叹了口气,“老辈儿的乘务员都知道他,私下里都说,小王这是舍不得这趟车,舍不得这条他用命守护的线路。他魂灵没走,还把自己当班呢。”
“那……就让他一直这么……飘着?”年轻母亲不知何时也醒了,紧紧抱着孩子,声音带着哭腔。
“不然能咋办?”老李头苦笑一下,“请和尚老道?那是‘四旧’!早几年敢提这个,就得挨批斗。报告领导?领导只会说你思想有问题,宣传迷信。再说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时候跑夜车,遇到恶劣天气,或者有啥突发情况,老乘务员心里反而会踏实点。总觉得……他还在那儿,守着这列车呢。”
老李头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最初的恐惧,像潮水般慢慢退去,露出底下一种更复杂、更沉甸甸的东西。那不是面对未知鬼怪的惊悚,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感动。
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沉默的魂灵,他不是一个寻求复仇的恶鬼,他只是一个固执的、无法归家的守望者。他守护的不是几节破旧的车厢,而是他牺牲那一刻所扞卫的信念和责任。在那个强调集体、奉献甚至牺牲的年代,他成了这种精神一个诡异而悲壮的具象化符号,被时代的禁忌与现实的无奈,困在了这永无止境的铁轨之上。
车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一声声,敲打着1978年这个寒冷的冬夜,也敲打着我们这些偶然窥见历史暗影的过客的内心。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鱼肚白,冰雪覆盖的原野轮廓逐渐清晰。列车广播里响起嘶哑的进行曲,预示着终点站满洲里快要到了。乘客们开始骚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