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老周照例在打烊后清点库存,为年关销售做准备。昏黄的灯泡在仓库里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咦?”老周在仓库最里面的角落停住了。这里本该放着去年积压的一批棉鞋,可现在却多出了几个他从没见过的木箱子。箱子上没有如今的供销社统一标签,只有些模糊不清的黑色印章,木质也已经发黑,像是存放了几十年。
老周用撬棍撬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是一卷卷花色奇特的布料。他展开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民国时期流行的缠枝牡丹纹花布,鲜亮的粉红和翠绿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他小时候只在母亲的嫁妆箱里见过类似的布料。
“谁把这玩意儿放这的?”老周嘀咕着,又打开了另外两个箱子。一个里面整齐码放着印有“康德年间制”的化妆品铁盒,上面的日本女人画像正对他微笑;另一个箱子里则是印满日文和满文的香烟,包装纸已经发黄发脆。
老周后背一阵发凉。这些东西,按规矩该立刻上报。可他想起六六年供销社老刘就因为被发现私藏了一本日本画报,被剃了阴阳头游街,最后投了河。这要让人知道他仓库里有伪满时期的货,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他思前想后,决定暂时隐瞒,等明天悄悄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当晚,老周睡在供销社后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半夜,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在挪动货架。他摸出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向销售区。
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货架不知何时被重新排列,形成了一个陌生的格局。几个穿着旧式衣裳的人影在货架间缓缓移动——有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有戴瓜皮帽的老头,还有个穿着日本军大衣的高大背影。他们拿起商品端详,却又不发一言。
老周屏住呼吸,躲在一排货架后观察。他发现这些人只看不买,手里拿着的也都是那些突然出现的旧货。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这些人的脚都看不清,仿佛飘在半空中。
“周同志,”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开口,“这块布怎么卖?”
老周吓得差点叫出声,回头看见一个面色惨白的中年女人,手里正拿着那卷民国花布。她的装束完全是解放前的样式,头发梳成髻,插着一支褪色的银簪。
“这、这不卖…”老周结结巴巴地说。
女人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从袖口摸出几枚铜钱塞到他手里:“那就这么定了。”
老周低头一看,是几枚民国时期的铜币,冰凉刺骨。
“等等,这不能收…”他抬头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整个销售区空空如也,货架整齐如初,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他手心里那几枚冰冷的铜钱,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事。
第二天清晨,老周在刺骨的寒意中醒来。他第一时间摊开手掌,里面的铜钱变成了灰黑色的冥币,上面印着“地府通宝”四个字。
他几乎要疯了,抓起那些冥币就要烧掉,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他想起了小时候奶奶讲的故事——山里有些老房子会“回魂”,在特定时辰重现过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关于“阴市”的传说,死去的人会在半夜里继续买卖交易。
“莫非是那些货引来的?”老周盯着仓库角落里的那几个木箱。
那天白天,老周魂不守舍。来买东西的村民都问他是不是病了。公社副书记来买烟时,老周差点找错钱。
“老周啊,是不是昨晚清点太累了?要不早点关门休息吧。”副书记好心地说。
老周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就是有点感冒。”
他不敢说出实情。在那个破四旧、反封建迷信的年代,讲这些怪力乱神,轻则被批评教育,重则送去劳改。更何况,这些东西来历不明,万一被扣上“怀念旧社会”的帽子,他就完了。
夜幕再次降临,老周决定不睡了,他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一点刚过,销售区又传来了声响。老周透过门缝看去,昨晚的景象重现了,而且人影更多了。他注意到一个瘦小的老头一直站在卖糖果的柜台前,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却迟迟不上前。
老周鼓起勇气,推门走了出去。
霎时间,所有“人”都转向他,一张张灰白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毫无表情。
“同、同志,要买什么?”老周强迫自己镇定,用平时的语气问道。
那些“顾客”似乎接受了他的存在,又各自转回头去继续“购物”。老周走到柜台后,手却在柜台下紧紧攥着一把剪刀——奶奶说过,铁器能辟邪。
那个瘦小的老头慢慢挪过来,怯生生地问:“周、周掌柜,能用这个换块糖吗?”
老周认出了他——是十年前饿死的孙老五,生前最爱吃糖,却因为穷,很少舍得买。
看着孙老五手里那枚生锈的硬币,老周的心突然软了。他接过硬币,从柜台里拿出一包水果糖——用今天的货,而不是那些旧货。
孙老五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接过糖,向老周鞠了一躬,慢慢退后,消失在阴影中。
那晚,老周收了不少老钱币,有民国的,有伪满的,甚至有更早的龙洋。他明知第二天这些都会变成冥币,却还是认真地给“顾客”拿货、找零。
凌晨时分,一切恢复正常。老周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他不是不怕,但一种奇特的怜悯压过了恐惧。这些“顾客”,不过是在重复生前的习惯,满足未了的心愿罢了。
第三天,老周去了趟公社革委会,借口说仓库需要彻底清理,申请了一天闭门整理。主任批准了,还夸他认真负责。
回到供销社,老周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他翻出那些旧货,仔细分类整理,民国花布、伪满化妆品、日本香烟...他甚至找到了几本日伪时期的杂志和一套满洲国小学课本。
“这些东西应该被记住,”老周自言自语,“不管好的坏的。”
那天晚上,当“顾客”再次出现时,老周已经布置好了一个特殊的柜台,专门陈列那些旧货,标上了手写的标签,注明它们的年代和历史背景。
令他惊讶的是,这些“顾客”对新设立的柜台表现出极大兴趣,围在那里久久不散。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女孩”甚至指着那套满洲国课本,低声抽泣起来。
老周走近她,轻声问:“小姑娘,怎么了?”
“我、我弟弟就是用这种课本...”女孩哽咽着说,“后来他被抓去当劳工,再没回来...”
老周不知哪来的勇气,说:“能跟我说说他吗?”
女孩抬起头,灰白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彩。她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往事,她家住在镇上,弟弟十六岁被征去煤矿,第二年就死在了一次事故中。她自己也在一场瘟疫中丧生,那年才十八岁。
“我们都被忘啦...”女孩最后说,“没人记得我们,没人祭奠我们...”
老周喉头哽咽,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妹妹。
那晚之后,老周的心态完全改变了。他开始主动与这些“顾客”交流,听他们的故事。有的人是抗战时期被害的,有的是解放初期病死的,还有的是自然灾害年间饿死的。他们中有农民、商人、教师、甚至还有一位是曾经的抗联战士。
老周渐渐明白,这些“诡货”不过是一个引子,引出的是被遗忘的历史和无数普通人的悲欢离合。
春节前夕,奇怪的事情开始传到村民耳中。有人声称半夜路过供销社时,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还传出旧时代的歌声。有孩子说看见穿古装的人在供销社周围徘徊。流言蜚语开始蔓延。
正月十五,公社副书记带着两个民兵找上门来。
“老周,群众反映你这里晚上有异常动静,怎么回事?”副书记严肃地问。
老周心里一紧,强装镇定:“可能是我晚上清点货物,被人看见了。”
副书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那些陈列旧货的柜子上:“这些是什么?”
“是、是从仓库清理出来的旧物,正准备处理掉。”老周额头冒汗。
“看起来像是四旧啊,”副书记走近细看,“老周,你可是老同志了,怎么能保留这些东西?明天就给我烧了!”
老周只能点头称是。
那晚,老周知道是最后一夜了。他早早关上店门,把那些旧货一件件摆在柜台上,像是举行一场告别仪式。
午夜时分,“顾客”们如期而至,但比以往更多,几乎挤满了整个供销社。他们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神情比往常更加哀伤。
老周站在柜台后,像往常一样接待他们,心里却沉甸甸的。
凌晨三点,人群渐渐散去。最后留下的是那个穿学生装的女孩,她向老周深深鞠了一躬:“周掌柜,谢谢您。我们该走了。”
老周喉头哽咽:“去哪?”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女孩微笑着,身影渐渐变淡,“因为有人记得我们,我们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天快亮时,供销社恢复了原样。老周打开仓库,发现那几个木箱子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