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漠河,白昼短得就像人临死前的那一口气。老孙头推开木门时,天还墨黑墨黑的,只有雪地泛着一点幽幽的蓝光。他紧了紧棉袄,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簌簌落下。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齐膝深。老孙头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往林子里去,盘算着能不能逮着只傻狍子。这些年动物越发少了,年轻人都往南边城里跑,只剩下他这样的老梆子还守着山。
走到北坡时,他停下了。
雪地上有一行足迹。
老孙头打十六岁就跟着父亲进山打猎,四十年来见过的兽踪无数。熊瞎子、野猪、猞猁、狼,甚至去年还见过一次东北虎的脚印。可眼前这行足迹,却让他脊背发凉。
那脚印似人非人,约莫一尺长,五指分明,却有尖锐的爪印深陷雪中。步幅极大,寻常人根本迈不出这样的步伐。更怪的是,脚印只有一行,整整齐齐,不偏不倚,仿佛走路的是个一条腿的怪物。
老孙头蹲下身,仔细端详。脚印深而实,说明这东西分量不轻。积雪被压实的样子,不像是什么鸟类或野兽临时驻足。
他顺着脚印往前看,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足迹从一片空旷的雪地中央突然开始,向前延伸了约莫二十米,又突兀地终止了。四周再没有任何其他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走了几步,然后又飞走了。
老孙头站起身,环顾四周。白茫茫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远处墨色的林子,天地间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熟悉的雪原陌生起来,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见鬼了。”他喃喃道,声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回村后,老孙头直接把这事儿告诉了村长李建国。村里人都聚在小卖部门口唠嗑,听见老孙头的描述,顿时炸开了锅。
“孙叔,你是不是眼花了?哪有什么一条腿的怪物?”村里的拖拉机手小刘笑道。
但老人们却不说话了。八十岁的赵奶奶拄着拐杖,嘴唇哆嗦着:“是雪魁!雪魁又回来了!”
李建国皱起眉头:“赵奶奶,这都啥年代了,还讲这些迷信。”
“不是迷信!”赵奶奶用拐杖杵着地,“我八岁那年,屯里就闹过雪魁!王老六家的娃就是被雪魁抓走的,只剩下一只鞋在雪地里!”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当晚,老孙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风嚎得像野狼,他想起三十五年前失踪的弟弟。那天他们一起上山砍柴,一转身的功夫,十岁的弟弟就不见了。雪地上只有一行奇怪的脚印,延伸到树林深处就消失了。
全村人找了两天两夜,最终只找到弟弟戴的一只破手套。
老孙头心里突然涌起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弟弟当年不是走丢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带走了。也许这雪魁,真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村里炸开了锅。
张寡妇家的鸡窝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五六只鸡不见了踪影,雪地上留着那种奇怪的脚印。
接着是王老四家,羊圈里一只四十多斤的羊羔不见了,同样只有一行脚印通向远方,然后突兀地消失。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李建国组织了几十个青壮年,拿着猎枪、斧头和手电筒,决定上山搜寻。老孙头主动带队,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既害怕又渴望,想搞清楚三十五年前的真相。
一行人深一脚浅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行进。林子里静得可怕,连往常叽叽喳喳的麻雀都不见了踪影。
突然,走在前头的小刘喊道:“这儿有脚印!”
大家围上去。还是那种奇怪的脚印,但更密集,似乎在这里徘徊过。
“看那边!”有人惊叫。
不远处的一棵老松树下,有什么东西在反光。老孙头走过去捡起来,是一只生锈的搪瓷杯,上面模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
老孙头的手颤抖起来。他认得这只杯子,是他父亲当年用的,弟弟失踪那天就带在身上。
“分散找找,但别走太远!”李建国喊道。
老孙头鬼使神差地跟着那行脚印往山谷里走,全然没听见身后村长的呼喊。他的心跳得厉害,三十五年前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弟弟红扑扑的脸蛋,笑起来缺一颗门牙。那天早上他还偷偷把半块窝头塞给弟弟,因为弟弟说饿。
脚印通向一个山洞,那洞口被积雪掩盖了一半,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老孙头深吸一口气,打开手电筒,弯腰钻了进去。
洞里比想象中要深,走了约莫十几米后,空间突然开阔起来。手电光扫过洞壁,上面有些奇怪的划痕,像是某种文字又像是图画。
最里面有一堆干草,像是某种巢穴。干草堆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老孙头走近了,发现那是一把小刀,刀柄上刻着一个“孙”字。这是他当年亲手给弟弟刻的生日礼物。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老孙头猛地转身,手电光照到了一个身影。
那东西约莫一米高,浑身覆盖着白毛,双腿细长有力,双脚正是那种奇怪的形状。它的脸似人非人,眼睛大得出奇,在黑夜里闪着幽幽的光。
老孙头吓得魂飞魄散,举起猎枪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
那生物没有攻击他,只是歪着头,似乎在打量他。然后它发出一种声音,像是风声穿过洞穴,又像是雪落在地上的轻响。
奇怪的是,老孙头竟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悲伤。
生物缓缓抬起手,指向洞穴深处。老孙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手电光照到了一具小小的骸骨,蜷缩在角落,身上覆盖着破旧的棉袄,那花色老孙头至死都不会忘记——是弟弟失踪时穿的那件。
刹那间,三十五年的谜团解开了,却带来了更多疑问。
那生物又发出声音,这次老孙头莫名听懂了。它不是威胁,而是哀悼。
老孙头缓缓放下猎枪,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了双眼。他明白了,这生物——雪魁,当年并非掳走了弟弟,而是发现了被困在风雪中的孩子,试图提供帮助,但为时已晚。它将孩子的遗体带到这个洞穴,似乎一直在守护着。
洞外传来村人们的呼喊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雪魁似乎警觉起来,它后退几步,发出不安的声音。
老孙头突然做出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他转身面向洞口,喊道:“我在这儿!没什么东西,就是个小山洞!”
他听到村人们应声,脚步声转向这边。
再回头时,雪魁已经不见了。洞穴深处有一条窄缝,勉强能容一人通过,可能是通往山另一侧的通道。
老孙头迅速将弟弟的遗骨和小刀收拾好,藏进随身携带的布袋里。他不想让弟弟的遗骨成为村人恐惧的注脚,也不想雪魁成为仇恨的对象。
当村人们进入洞穴时,老孙头只展示了那只搪瓷杯。
“看来我弟弟当年是在这里避风雪,”他平静地说,“没挺过去。”
回村的路上,老孙头沉默不语。他骗了大家,说雪魁的脚印可能是什么罕见的鸟类留下的,被风雪扭曲了形状。
那晚,老孙头独自一人来到村外的山岗上,将弟弟的遗骨安葬在父母墓旁。三十五年的牵挂终于有了归宿,但他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他抬头望向满天星斗,北极星明亮地闪烁着。雪原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辉,美得令人心碎。
远处的林子里,似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老孙头没有声张,只是微微点头,仿佛完成了某种默契。
后来村里人再也没见过那种奇怪的脚印。老孙头依然每天上山打猎,但他从不向那片山谷方向下套设夹。
有时他会独自一人坐在山岗上,望着远方的雪山,一坐就是大半天。
当有年轻人笑话他老眼昏花,根本没什么雪魁时,他从不争辩,只是笑笑:“这老林子里,有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但每当大雪过后,他总会多望几眼雪地,寻找那可能再次出现的足迹。
因为他知道,在这无垠的雪原上,有些谜底永远不必揭开,有些存在值得保留它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