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东北,十月才过,天就嗖嗖地刮起了刀子风。小林裹紧了护士服外的旧棉衣,踩着枯黄的落叶,往家走去。
这是通河县老城区的一条背街小路,路灯坏了两盏,剩下的那盏忽明忽暗,活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小林在这家医院当了四年护士,夜班走了无数次这条路,可从没像最近这样,心里发毛。
事情是从半个月前开始的。那晚她下班,也是这般光景,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不紧不慢,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她回头,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几片被风卷起的落叶打着旋儿。起初她以为是回声,可自己的脚步轻,那声音却沉得很,一步一顿,像是湿透的鞋子踩在泥地上的动静。
自那以后,几乎每晚如此。
小林跟同事提起过,大家都笑她神经太紧张。“咱们这小地方,能出啥事?真要是有流氓,早被逮住揍扁了。”护士长还特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林啊,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你妈那边还需要人照顾呢。”
是啊,她妈卧病在床三年了,父亲早逝,她是独女,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人肩上。医院的工作已经够累人了,回家还得煎药、擦身、伺候大小便。有时她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可眼泪在这年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今晚的风格外大,吹得路旁的杨树呜呜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小林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笃、笃、笃。
比往常更近了些。
小林猛地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那盏坏了一半的路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扭曲的光影。
“谁在那儿?”她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被风声吞没。
没有回应,只有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她忽然想起奶奶生前说过的话:“人走夜路,要是觉得有人跟着,千万别回头,肩头有三把火,回头就灭一把。”小林从小在县城长大,受过教育,本不信这些,可此刻却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肩。
继续往前走,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这次更近了,近得仿佛能听到那东西的呼吸声,粗重而缓慢,带着一种黏腻的感觉。
她不敢回头了,只是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可那脚步声不慌不忙,依然保持着同样的节奏,却始终紧跟在她身后。
路边是老旧的居民楼,有些已经搬空,等着拆迁。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双双瞎了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深夜独行的女人。有一扇窗户里,隐约有烛光闪烁,大概是哪家老人在供奉什么。小林忽然想起,明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该给去世的父亲烧些纸衣了。
这些天来,她不是没想过办法。她试过换条路回家,可绕远路要经过一段更黑更窄的巷子;她试过让同事陪她一段,可大家各有各的忙;她也试过打车,可一个月那点工资,付了妈妈的药费就所剩无几,哪敢天天奢侈。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得仿佛就在耳后。
小林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她想起了背包侧兜里有一面小镜子,是补妆用的。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用手机屏幕的反光看看身后到底是什么。
她颤抖着掏出那只旧智能手机,按亮屏幕,调整角度。
昏暗的反光中,她看到了。
一个瘦高的黑影,紧跟在她的身后,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它的头部扭曲变形,像是被什么东西砸扁后又拉长,根本分辨不出五官。整个黑影似乎是由更深的黑暗凝聚而成,比周围的夜色浓重得多。
小林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风声在耳边呼啸,她不敢回头,拼命向前奔跑。背包在身后剧烈晃动,有什么东西挂在了上面,一晃一晃地拍打着她的腰际。
她终于看到了自家那栋楼的轮廓,一鼓作气冲进单元门,踉跄着爬上三楼,颤抖着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砰地一声关上门,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小林,是你吗?怎么了?”母亲在里屋虚弱地问道。
“没、没事,妈,我回来了。”她抹了把脸,强装镇定地应道。
歇了好一会儿,心跳才渐渐平复。她准备卸下背包,却摸到背包带上挂着一缕东西。
拿下来一看,是一缕黑色的布条,材质陌生,既不是棉也不是化纤,摸上去有一种奇怪的凉意和滑腻感,像是浸过油又干透了。布条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强行撕扯下来的。
小林的心又揪紧了。这不是她的东西。
她突然想起县里老人口中流传的一个故事:1943年,日本人在本地建过一个临时矿场,从附近强征劳工。有个叫陈老四的高个子矿工,因为试图逃跑被监工抓住,用铁棍活活打碎了头骨,死后就被扔在废弃的矿井里。后来矿场塌陷,埋了不少人,那片地方就成了乱坟岗。有人说,陈老四怨气不散,总想在人间找个替身,好重见天日。
改革开放后,县城扩建,那片乱坟岗被平整,正好就是现在小林每天走过的那条路的路基。
老一辈人说,这冤魂会跟着夜归的人回家,若是让它进了门,就会带走家里的一口人气。
小林原本只当这是吓唬小孩的传说,此刻却感到刺骨的寒意。
她看着手中那缕黑色布条,忽然注意到上面似乎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门外,楼梯间里忽然传来了缓慢而清晰的脚步声。
笃、笃、笃。
一步一步,正朝着她家门口走来。
小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在她家门口停住了。
漫长的寂静。
然后,门把手轻轻转动了起来。
小林惊恐地盯着那微微颤动的门把手,忽然想起奶奶曾经教过的一个法子——冤魂怕两样东西:生铁和真心悔过的眼泪。
她连滚带爬地冲进厨房,抓起铁锅和菜刀,又跑回门厅。门把手转动得更加剧烈了,门也开始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用力推搡。
她把铁锅贴在门上,手握菜刀,想起含辛茹苦的母亲,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想起那些无人理解的夜晚,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陈老四,”她哽咽着对着门口说,“我知道你死得冤,但这世上谁不苦呢?我爹去得早,我妈病在床上,我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连哭都不敢大声...我们都是苦命人,何苦互相为难?”
门外的推搡渐渐停止了。
小林继续说道:“我答应你,明天就去给你烧纸衣,让你在下面不受冻。年年寒衣节,我都记得你。”
门外彻底安静了。
小林瘫坐在门后,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她壮着胆子打开门,门口空无一物,只有一缕黑色的布条,和她背包上取下来的那根一模一样。
那天下午,小林真的买了寒衣纸钱,在医院后面的十字路口画了个圈,面向西北方向——那是陈老四当年遇害的地方——烧了纸衣纸钱。
从那以后,夜班回家的路上,脚步声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