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奶奶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剪纸艺人,年轻时跟着关里来的师傅学过手艺。她剪纸不用画稿,一把老剪刀在手里转几下,活灵活现的动物、花草、人物就出来了。村里人都说她剪的公鸡能打鸣,剪的花能引来真蝴蝶。可胡奶奶最拿手的,还是剪小人——一个个巴掌大的纸人,有挑担的、唱歌的、耕地的、玩耍的,眉眼生动,仿佛下一口气就能从纸上站起来。
然而这手艺在那些年并不受待见。文革期间,剪纸被批判为“四旧”,胡奶奶的剪刀被收走过一回,后来虽然还了她,但她再不敢明目张胆地剪了。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点起煤油灯,就着如豆的光,一剪一剪地释放着心中的念想。
村里的孩子既怕她又喜欢她——怕她是因为传言她会“邪法”,喜欢她是因为她常悄悄给他们剪小动物。只有大人们知道,胡奶奶心里装着一段说不出的苦。她的丈夫胡老爷子,一九五一年参加志愿军去了朝鲜,就再没回来。不是战死了——官方记录是“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胡奶奶等了他二十七年,从青丝等到白发。
村里的老文书王守义是胡家的远亲,偶尔会来看她。这天傍晚,他又拎着半斤猪肉过来,一进门就看见胡奶奶坐在炕上剪纸,剪的还是一串手拉手的小人。
“老姑,还剪这些呢?”王守义叹了口气,“上面政策松动了,可你这...到底不吉利啊。”
胡奶奶头也不抬:“我心里有数。”
“我知道你想念姑父,可人都走了这么些年了...”
“他没死。”胡奶奶手里的剪刀顿了顿,“我感觉得到。”
王守义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村里人都知道胡奶奶这执念,也没人敢多劝。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胡奶奶走了。走得安静,就像窗外落下的雪。人们发现她时,她躺在炕上,穿戴整齐,身边放着一叠用红纸剪的小人,整整二十七个,手拉着手,神态各异,但个个面带笑容。
王守义带着村里人帮忙料理后事,按照习俗,要把胡奶奶的遗物整理出来,该留的留,该烧的烧。就在整理过程中,他们发现了那叠红纸小人,就放在胡奶奶的枕头底下,压得平平整整。
“这纸人...咋处理?”帮忙的李家媳妇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王守义沉吟片刻:“放一块吧,出殡那天一起烧了。”
可就在当晚,那叠纸小人不见了。王守义明明记得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了,出去吃了顿饭回来,桌上就空空如也。他以为是胡家的哪个孩子拿走了,问了一圈,都说没看见。
怪事就从那天夜里开始。
先是更夫老赵头说,他打更路过胡奶奶生前常走的那条小路时,看见一队红色的、扁平的影子,排着队,无声地穿过道路。月光下,那些影子薄得像纸,手拉着手,向着村外坟地的方向移动。
“我活了六十多年,从没见过这等事,”老赵头第二天在村里传开了,“那些纸人...对,就是胡奶奶剪的那种小纸人,变得跟人一般高,薄得像纸片,但确确实实在移动!”
起初没人信,以为老赵头老了眼花了。可接着,民兵队长刘建军也声称看到了类似的东西。那晚他巡夜回来,远远看见一队红色的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过田野,他壮着胆子喝问一声,那些影子顿了一下,然后加速消失在黑暗中。
“就像...就像被风吹起的纸片,但又排着整齐的队伍,”刘建军在村委会描述时,脸色发白,“最可怕的是,我感觉它们...回头看了我一眼。”
村里开始人心惶惶。老人们私下议论,说胡奶奶的魂附在了那些纸人上;年轻人则大多不信邪,认为是有人恶作剧。
王守义坐不住了。他是村干部,又是胡家亲戚,不能任由这种恐慌蔓延。他召集了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决定夜里去胡奶奶坟前看个究竟。
“守义叔,这不太好吧?”同去的李二狗走到半路就怂了,“万一真有什么...”
“能有什么?”王守义强作镇定,“咱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话虽如此,当他领着五个年轻人踏着月色走向村外坟地时,心里也直打鼓。坟地在山脚下,离村子有二里地,四周是光秃秃的杨树林。冬夜的月光把坟茔照得一片惨白,树影歪斜像鬼魅的手臂。
他们埋伏在离胡奶奶坟不远的一处土坡后面,屏息等待。寒风呼啸,吹得人脸上生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李二狗快要冻僵、提议回去的时候,王守义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王守义低声道,声音发颤,“看那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浑身的血都凉了。
一队红色的、扁平的人影,正从村子的方向缓缓走来。它们确如纸一般薄,在月光下几乎透明,但轮廓分明——正是胡奶奶剪的那种手拉手的小人,只是放大了数十倍,有常人那么高。它们移动时悄无声息,不像走路,更像滑行。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纸人的脸上都带着胡奶奶剪纸特有的表情——微笑着,但那笑容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诡异非常。
“我的娘啊...”李二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王守义强忍着恐惧,数了数那些红色人影:二十七个,不多不少。他知道这个数字——胡奶奶的丈夫失踪正好二十七年。
纸人队伍无声地穿过坟地,最终停在了胡奶奶的新坟前。它们围成一圈,手拉着手,开始缓缓绕圈,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它们...在跳舞?”一个年轻人颤声说。
确实,那些纸人的动作像是在跳舞,一种缓慢、庄重、古老的舞蹈。没有音乐,只有风吹过坟地松林的呜咽声相伴。
就在这时,王守义注意到纸人队伍中间,有一个纸人比其他都要高大一些,它的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一把剪刀的形状。
突然,李二狗手中的电筒不知怎么亮了起来,一束光直射向坟地中央。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在光柱的照射下,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纸人不再是扁平的——它们有了厚度,像是正在从二次元向三次元过渡。尤其是那个高大的纸人,它的脸部开始有了轮廓,不再是平面的五官,而是一个模糊但立体的人脸。
更可怕的是,所有的纸人都转向了光源的方向,那些微笑的嘴同时张开,发出一种细微的、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年轻人连滚带爬地向村子方向逃去。
王守义也想跑,但双腿像灌了铅。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高大的纸人脱离了队伍,向他藏身的方向“滑”来。月光下,他能清楚地看到,那纸人的面容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沧桑但刚毅,穿着破旧的军装,胸前似乎还挂着勋章。
王守义愣住了。他见过这张脸——在胡奶奶珍藏的一张老照片上。
“姑...姑父?”他脱口而出。
纸人停了下来,就停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它——或者说“他”——微微点头,嘴唇不动,但王守义分明听见了一个声音,像是远风吹过山谷:
“时候到了,我来接她。”
然后,那纸人转身回到队伍中。所有的纸人开始变得透明,如同融化在月光中一般,渐渐消失不见。坟地恢复了寂静,只有胡奶奶坟头的新土在月光下泛着暗色。
王守义连怎么回村的都不知道。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胡话连连。等他三天后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乡里的档案室,查到了那份尘封已久的档案:一九五三年,朝鲜停战后,确实有一批志愿军战俘被转交到台湾,名单上就有胡爷爷的名字。
这一消息震惊了整个村子。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当王守义带着人再次去胡奶奶坟前查看时,发现坟丘的一侧塌陷了一个洞,像是被什么挖开了。他们战战兢兢地清理开泥土,露出一口薄棺——棺盖从内部被什么东西划开了无数道痕迹,而棺内空空如也,胡奶奶的遗体不见了。
只有棺材底板上,散落着一些碎纸屑,红色的,像是剪剩的纸边。
从那以后,胡家窝棚很少有人再提胡奶奶和她的纸人。只有村里的老人偶尔会在冬夜里,对围着火炉的孙辈们讲起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