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铁岭,国营厂子的烟囱还没凉透,下岗的名单却像腊月的霜花,悄没声地贴满了家属区的布告栏。我们这群轴承厂子弟,在那个闷热的夏天突然学会了看大人脸色——父亲们蹲在胡同口用烟头烫穿黄昏,母亲们拆着旧毛衣织补日渐缩短的菜钱。
就在第三钢铁厂彻底停转的那天夜里,胡同深处第一次飘来了那声叫卖。
“冰——棍——儿——”
声音像是从结了蛛网的广播喇叭里漏出来的,尾音打着旋儿钻进每扇虚掩的木门。虎子把玻璃弹珠攥得咔咔响:“是王爷爷!他推着二八大杠卖冰棍那会儿,我爷还能扛着我转糖人呢。”
可王老爷子去年冬天就睡在厂子后山了。葬礼上花圈都是用厂报糊的,挽联写着“献完青春献终身”。
我们扒着门缝往外瞧。月光下的青石板路泛着水汽,晾衣绳上挂着的工装像列队的无头人,叫卖声在七拐八弯的胡同里撞出回音,就是不见人影。
“鬼市!”小娟揪着她姐的碎花衬衫,“我奶说冤死的卖货郎,百年后还要接着赶路。”
胆儿最肥的刚子突然踹开院门。他爹前天刚领了买断工龄的钱,全家就要搬去沈阳投亲。这小子憋着股邪火,朝黑黢黢的巷子梗脖子:“买一根!奶油的要带绿豆的!”
回声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叫卖声停了,有碎冰碴似的笑声咯咯响过房檐。
第二天刚子家门槛上真躺着根冰棍。印着“铁岭第一食品厂”的包装纸泛黄卷边,那是十年前就停产的样式。融化的奶油混着暗红色黏浆,在晨光里泛着铁锈厂区特有的腥气。刚子娘抄起笤帚要扫,突然盯着那滩红水不动了——“这味儿...是淬火池里的冷却液?”
我们这才想起,王老爷子退休前是淬火车间的老师傅。九二年事故那天,整池子冷却液突然沸腾,老师傅去捞掉进去的工件,人就没上来。
怪事从这儿才真正开始。
虎子半夜发烧说胡话,总念叨王爷爷用冰棍敲他牙。小娟她娘在早市撞见个倒骑驴的老头,车后座冰棍箱滴着红水,追上去却只剩车铃铛在空巷里叮当响。最邪乎的是轴承厂幼儿园,滑梯底下老渗出甜腻腥气,像有无数根冰棍在那化成了血汤。
“这是老师傅心里憋着事儿呢。”胡同口修鞋的刘瞎子突然开口,“你们谁家还收着当年的工件?”
大人们脸色骤变。那年事故后,厂里匆忙销毁的残次轴承,不知怎的流出来几箱。有人偷偷磨掉商标卖到河北,这才有了后来惊动省里的“铁岭劣质轴承案”。
七月十五中元节那晚,叫卖声贴着每户窗根响。刚子爹醉醺醺冲出门,举着半瓶老龙口嘶吼:“王师傅!我们知道那批货害了河北三台拖拉机!可厂子都没了,还要怎样!”
黑暗中传来冰棍箱落地的闷响。第二天,刚子家窗台上摆着六根化得奇形怪状的冰棍,摆成了轴承的滚珠形状。
小娟突然扯我衣角:“王爷爷是不是在找他的工件?”
我们翻遍了铁道旁的废料堆。在生锈的铣床底下,虎子真的扒拉出个黄油纸包——七颗二级精度的205轴承,标签上的检验员姓王。
那晚我们捧着轴承站在胡同中间。叫卖声由远及近时,刚子突然带头喊:“王爷爷!工件找着了!”
雾气从地缝里漫出来,推着二八大杠的身影渐渐凝实。车把上挂着的马蹄表停在下午两点零七分——正是淬火池出事的时间。老人伸出青灰色的手接过轴承,冰棍箱里整整齐齐码着淡红色的老冰棍。
“给孩儿们的。”他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这批货...本要送去农机站收麦子的。”
最后那根冰棍竟真是绿豆奶油味。而箱底压着张1992年的《铁岭日报》,泛黄的标题写着:《确保三夏生产 我厂加班供应优质轴承》。
很多年后我回到拆迁中的胡同。在推倒的院墙基址下,工人挖出个锈蚀的冰棍箱。箱里没有尸骨,只有七颗光洁如新的轴承,旁边散落着九十年代的冰棍包装纸。
风吹过废墟时,我分明又听见那声拖长的叫卖。只是这次,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盈。
当年偷藏轴承的刚子爹,如今在沈阳开了家轴承店。他柜台最显眼处摆着张王老爷子的旧照片——“要不是老师傅用命教我们什么叫质量,”他总对来进货的年轻人说,“咱们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招牌,早让人戳脊梁骨了。”
暮色四合时,整个铁岭城都飘起绿豆冰棍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