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吉林市,空气中飘着老工业区特有的铁锈和煤渣味,混着松花江氤氲的水汽。离高考只剩最后一天,李晓坐在窗前,眼前摊开的复习资料如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完了,全都忘了。”他喃喃自语,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楼下传来邻居的吵嚷声——王婶又在骂她那个酗酒的丈夫。这栋建于七十年代的老居民楼,墙皮剥落得像患了皮肤病,隔音差得能听见每家的秘密。
母亲上夜班前包的饺子还放在桌上,已经凉透了。李晓想起三个月前父亲在机床厂出事后的葬礼,想起母亲突然花白的头发,想起老师私下说“这孩子可惜了”。他闭上眼,对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几乎是无意识地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
“谁能让我考上大学,我什么都愿意。”
那一夜,他睡得极沉。
梦中,一白衣老叟立于松花江畔,须发如雪,眉眼却清亮如少年。“小娃娃,我乃胡家仙,可助你金榜题名。”老叟声音似远似近,带着山谷回响,“但需你通过一考——明日申时,城西石桥下,有一穿红袄女子落水,你救是不救?”
李晓惊醒时,天刚蒙蒙亮。他嗤笑一声,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梦中的细节异常清晰,老叟衣袂上的水渍、石桥第三根栏杆的裂缝,甚至那所谓红袄女子领口处的莲花纹样,都历历在目。
那天下午,鬼使神差地,他去了城西石桥。
桥是伪满时期建的,当地人叫它“阴阳桥”。1987年夏天,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在这里淹死,后来每隔几年就有人在这落水,都是申时。老人们说,那是水鬼找替身呢。李晓小时候被严禁靠近这里,今天他却破了禁忌。
申时快到,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松花江的水变得浑浊湍急,拍打着长满青苔的桥墩。李晓屏住呼吸——真的有个红点从桥那头飘来。
是个穿红袄的年轻女子,低着头,脚步虚浮。走到桥中央,她突然跨过栏杆,纵身跃下。
“喂!”李晓大喊。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他想起父亲的工友描述父亲出事那一刻的话:“就那么一眨眼,人没了。”他甩掉旧球鞋,跟着跳进江中。
江水刺骨。五月的松花江,表面化冻,底下还是寒冬。李晓拼命游向那团红色,抓住了一条手臂。那手臂异常僵硬,轻得不对劲。他把“人”拖上岸,才看清那是个纸扎的人偶,穿着精致的红袄黑裤,脸上画着五官,被水浸花后,红黑颜料淌成诡异的笑脸。
“这啥玩意儿?”李晓浑身滴水,冷得牙齿打颤。
纸人手中的一张字条却完好无损:“李晓心善,过关矣。”
那晚,白衣老叟又入梦来,笑吟吟道:“娃娃,你救的不是人,是良心。明日高考,自有神助。”
次日考场,李晓果然如有神佑。那些拗口的古文翻译、复杂的数学公式,全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如春蚕食叶。
最后一场英语交卷后,他独自走到城西石桥,放下一束野花。他不知道自己在祭奠什么——是那个纸人?是曾经淹死在这里的无名女子?还是那个为了前途愿意出卖一切的自私的自己?
高考成绩公布,李晓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被吉林大学录取。喜庆之余,母亲却忧心忡忡:“晓啊,胡仙的愿,得还啊。”
还愿那夜,月圆如镜。李晓按规矩在江边摆上果品、白酒,刚点上香,白衣老叟就现身了。
“老人家,我要还您什么?”李晓问。
“陪我三日,”老叟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去看看这人间。”
接下来的三天,李晓陪着胡仙走了许多地方——去了父亲曾经工作的机床厂,那里已经停产,锈迹斑斑;去了他小时候常偷看小人书的旧书店,如今正在清仓甩卖;还去了王婶家,胡仙在门外驻足片刻,轻轻吹了口气。第二天,王婶那个酗酒二十年的丈夫居然戒酒了,还找了份保安的工作。
第三天晚上,胡仙带着李晓来到一栋即将拆迁的旧楼顶。望着城市的灯火,老叟忽然问:“娃娃,你知道我为何选你?”
李晓摇头。
“每逢大难或大考,总有人许愿愿意付出一切,”胡仙长叹,“可大多数人如愿后,要么假装没这回事,要么就想用点纸钱供品打发我们这些‘仙家’。你是少数真的愿意承担代价的。”
老叟转过身,眼神苍凉:“1932年松花江发大水,我救过十七个落水的人;1959年饥荒,我在这城里偷偷送过三个月粮食;1976年地震,我托梦给三十户人家,让他们逃过一劫。可现在,越来越多人不信我们了。”
李晓沉默片刻,问:“您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父亲,”胡仙轻声道,“二十年前,他在这江边救过一个落水的孩子,没留名就走了。那孩子,本该是我那日的‘劫数’。”
李晓愣住了。
“因果循环,善有善报,这才是天地至理。”胡仙拍拍他的肩,“明日你醒来,就会忘记这三天的事。你只需记得——是你自己考上了大学,是你自己的善心救了人,从来没有什么仙家神力,只有人间真情。”
第二天清晨,李晓在自家床上醒来,只觉得做了个长长的梦。他如愿去读了大学,后来成为了一名教师。每年高考前,他都会回吉林市,去城西石桥走走,提醒自己:人生的考场上,没有什么比良心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