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的冬日,天总是黑得早。下午四点半,夕阳已经拖着黯淡的尾巴滑向地平线,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暮色中。林薇站在整形医院的玻璃门前,望着自己的倒影——二十四岁的年纪,本该是容颜最盛的时候,可这张脸却平平无奇,小眼睛,塌鼻梁,唯有皮肤还算白皙。作为一名整形模特,她的脸已被动过七次刀子,却始终离“美丽”二字差着一口气。
“林小姐,下周的术前会议别忘了。”前台小姐机械性地提醒。
林薇点点头,推门走入凛冽的寒风中。2008年的长春,到处是施工的工地和崭新的大楼,可她总觉得这座城市骨子里还是那个老工业基地,破败与新生诡异并存。她租住的公寓附近,就有这么一片待拆的老区,其中矗立着一座废弃的东正教堂,洋葱头穹顶上的十字架早已锈迹斑斑。
就是在那儿,她遇见了那个老妪。
那天傍晚,林薇抄近路穿过老区,在教堂锈迹斑斑的铁门前,一个穿着厚重棉袄的老太太正静静站着,灰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动。她双手揣在袖子里,浑浊的眼睛却直直盯着林薇。
“姑娘,想变美吗?”老妪的嗓音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
林薇本能地想走开,却被那句话钉在了原地。
“我观察你很久了,每次你来这片,都会摸摸自己的脸。”老妪慢慢走近,“你那医院里的大夫,给你动的都是皮毛。真正的换颜,他们不懂。”
老妪说,她姓胡,家里世代相传一种“容颜术”,不是普通的整形,而是请“仙家”赐福,能让人脱胎换骨。
“什么仙家?”林薇半信半疑。
“狐仙。”老妪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黄牙,“狐仙最爱美,也最懂美。只要你诚心,它就能借你一副绝世容颜。”
林薇本该扭头就走,可她想起了经纪人前天的话:“小林啊,你这张脸再做也难有大突破,要不考虑转行做医美顾问?”二十四岁,在整形模特这行已经不算年轻了。
“需要多少钱?”她问。
老妪摇摇头:“仙家不要钱,只要一点诚意。明晚子时,带上三只活鸡,来这里。”
那晚林薇失眠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念叨的东北老话——“北大荒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也有三邪,狐仙、黄仙、长虫仙”。母亲警告过她,这些民间禁忌宁可信其有,不要轻易触碰。
可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半,她还是提着三只绑着脚的鸡,踏入了那座废弃教堂。
教堂内部破败不堪,长椅东倒西歪,圣像剥落模糊。老妪已在祭坛前布置好一切——一圈红烛,几张黄符,一个粗糙的木碗。
“仙家不白帮忙,”仪式开始前,老妪严肃地说,“换来的容颜能维持九年。九年后的今晚,仙家会来取走它赐予的一切,包括你原本的气运。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林薇看着烛光中老妪阴晴不定的脸,咬了咬牙:“我不后悔。”
仪式开始了。老妪杀鸡取血,混入碗中,口中念念有词。烛光忽然变得幽绿,教堂内的温度骤降。林薇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她的身体,在脸上蠕动、重塑。她昏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微亮。老妪不见了,只留下一面铜镜。
林薇颤抖着拿起镜子,然后惊呆了。
镜中的脸美得令人窒息——杏眼含情,鼻梁挺秀,唇如樱桃,肤若凝脂。不只是五官变了,整张脸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媚态,连她自己看了都心动。
接下来的几个月,林薇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成了整形医院的活招牌,预约她做模特的机构排到了第二年。广告商找上门来,杂志争相邀请。她搬出了出租屋,在繁华地段买了公寓。
然而,诡异的事情也开始发生。
最先察觉的是对生肉的渴望。一次经过菜市场,看到活鸡被宰杀,鲜血滴落,她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接着是午夜镜中的异象。一天深夜,她起床喝水,瞥见浴室镜中的自己——眼睛变得细长,瞳孔泛着绿光,鼻子和嘴巴向前凸出,活脱脱一张狐狸脸。她尖叫着开灯,那张脸又恢复了正常。
林薇告诉自己这是幻觉,是手术后的心理副作用。可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开始在超市生鲜区徘徊,为什么梦中总有一只白狐在召唤她。
她试图联系那个老妪,却如大海捞针。那座教堂也在老区改造中被拆除了。
2008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十二月底的一个夜晚,林薇参加完一个商业活动回家,已是深夜十一点。电梯里,她偶遇了邻居家的小女孩妞妞。
“姐姐,你身上有只小狐狸。”妞妞天真地说。
林薇浑身一颤:“什么小狐狸?”
“白色的,毛茸茸的,趴在姐姐肩膀上。”妞妞比划着,“它刚才还对我眨眼睛呢。”
回到家,林薇冲进浴室,脱光衣服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在右肩胛骨上,她发现了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狐狸印记,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块胎记。
午夜钟声敲响时,镜中的脸又开始变化。这一次,变化持续得更久,更明显。她甚至感觉到牙齿在变长,指甲在变尖。
“不!”她一拳砸在镜子上,玻璃碎片割伤了手,鲜血直流。她贪婪地舔舐着伤口,那腥甜的味道让她战栗又满足。
第二天,她请了假,前往市图书馆,查阅所有关于狐仙的资料。在一本泛黄的《东北民俗志》中,她找到了一段记载:
“狐仙借颜,九年为期。借时易,还时难。仙家不仅收回容颜,更取借颜者之气运,转赠真正有缘人。借颜者此后命运多舛,贫困潦倒,甚或兽化失智,沦为行尸走肉。”
林薇瘫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浑身冰凉。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尝试了各种方法:去找出马仙求助,对方一听是“狐仙借颜”直接摆手送客;去寺庙求护身符,可符咒一近身就自燃;她甚至考虑再次整形,恢复原貌,但医生警告说,她的脸部组织已发生不可逆的变化,强行手术可能导致面瘫。
绝望中,她想起了母亲生前的话:“薇薇,人这一生,最难得的是接纳自己。”
如果当初她能接受自己的平凡,现在会不会过着另一种生活?也许已经转行,嫁了个普通男人,生了个孩子,过着简单却踏实的日子。
2009年一月的一个雪夜,林薇在家中整理旧物,翻出了一本相册。里面是她整形前的照片——小眼睛,塌鼻梁,却笑得灿烂自然。那是她和母亲最后一张合影,拍摄于母亲病逝前一个月。
“妈,我错了。”她抱着相册,泪水滴落在塑料封面上。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林薇擦干眼泪,透过猫眼向外看——门口站着那个老妪,穿着一身红衣,仿佛融入了年关的喜庆中,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林薇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老妪咧嘴一笑,露出那口熟悉的黄牙:“仙家赐予的,终须回报。你的‘气运’,该还了。”
“如果我不还呢?”林薇强作镇定。
“那就由不得你了。”老妪向前一步,眼中闪过一丝绿光,“今晚子时,仙家亲临。要么自愿归还,要么......”
老妪没有说完,但林薇已明白其中的威胁。
关上门后,林薇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她看看手中的旧相册,又抬头望向镜中那张美得不真实的脸。
九点,十点,十一点......
距离子夜还有一个小时,林薇做出了决定。她翻出家中所有的现金和值钱物品,打包成一个包裹,然后开始写信。信是写给当初拒绝她的那个出马仙的,她在信中详细描述了自己的经历,并拜托对方若遇到气运被夺、命运骤变的人,尽力相助。
十一点半,她驱车前往那座已是一片废墟的教堂旧址。雪下得很大,废墟上覆盖着一层白色,唯有中央一块空地异常干净,仿佛有人精心打扫过。
林薇站在空地中央,从包里取出那本相册,紧紧抱在胸前。
子时来临。
风雪骤然加剧,一道白影从废墟深处缓缓走出——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狐,眼睛如两颗绿宝石,在黑夜中闪闪发光。
“你来了。”白狐开口,声音正是那老妪的嗓音。
“我来归还我不该得的东西。”林薇坚定地说,“但我的气运,是我自己的。你可以拿走这张脸,但不能拿走我的全部。”
白狐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小小凡人,也敢与仙家讨价还价?”
“我不是在讨价还价。”林薇打开相册,翻到与母亲的合影,“我只是明白了,我偷走的不仅是容颜,还有别人真正的缘分。但我母亲给我的生命和气运,不属于你。”
白狐眯起眼睛,缓缓逼近。
林薇闭上双眼,默念着母亲教她的祷词——那不是任何宗教的经文,只是一个普通母亲对女儿的祝福。
突然,她感到脸上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皮肤正在被活活剥下。她尖叫着倒地,却死死护住怀中的相册。
当剧痛达到顶点时,她听到了母亲的呼唤:“薇薇,坚持住!”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消退。林薇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皮肤粗糙,鼻梁塌陷,眼睛变小了。她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白狐站在不远处,嘴里叼着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那正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绝世容颜。
“你的倔强救了你的气运。”白狐的声音似乎多了几分敬意,“仙家欣赏有骨气的人。去吧,你的路还长。”
说完,白狐转身消失在废墟中。
林薇艰难地爬起来,从车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镜子。镜中的她,变回了那个平凡的女孩,但眼中多了些东西——坚定、坦然,以及历经磨难后的成熟。
三个月后,林薇辞去了整形模特的工作,用所剩不多的积蓄开了一家小杂货店。日子清贫,但踏实。
一个春日的下午,一个神情憔悴的年轻女子走进店里,她长得异常美丽,却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林薇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是白狐从她这里取走的那张脸。
“需要帮助吗?”林薇轻声问道,递上一杯热茶。
女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窗外,一只白狐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中。而在更远的北方,古老的萨满鼓声再次响起,诉说着那些关于欲望与代价的永恒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