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门英语的结束铃声刺破考场的寂静时,方英握着笔的手突然松了劲。笔尖在答题卡边缘留下个浅淡的墨点,像给这场持续了十二年的马拉松,画下了个不算规整的句号。她盯着窗外悬在树梢的太阳看了两秒,忽然觉得眼皮发沉——这一周过得像被按了快进键,模拟考的红叉还在眼前晃,怎么就真的站在终点了?
走出考场时,六月的热风裹着蝉鸣扑过来,方英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随即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口气从胸腔里滚出来,带着点微哑的颤音,把攒了两年的紧绷感都吐了大半。考点门口的警戒线还没撤,栏杆外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家长们举着手机的手在阳光下闪成一片,捧着的鲜花挤挤挨挨,玫瑰的红、百合的白、康乃馨的粉,像突然绽开的花海。
方英踮着脚在人群里扫了两圈。她记得考前妈妈说要穿那件新买的米白色连衣裙,爸爸会提前把电动车停在老槐树底下——可槐树底下空荡荡的,米白色的影子也没在攒动的人头里出现。热风卷着旁边考生和家长的笑声过来,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
“发什么呆呢?”
肩膀被轻轻撞了一下,方英回头时,舒文相正站在两步外,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了,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手里捧着一捧花,粉白的洋桔梗混着几支浅紫色的勿忘我,绿色的包装纸边缘还沾着点泥土,看着新鲜得很。
“没什么。”方英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上。
“送你了。”舒文相把花往她面前递了递,花束带着清润的水汽,拂过她的手腕时,像有片冰凉的云擦了过去。
方英愣了愣,抬眼看向他:“你哪来的时间买?”最后一场英语考试,她明明记得监考老师说最早也要到规定时间才能交卷。
舒文相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我提前半小时交卷了。出来的时候看到校门口有老太太摆摊卖花,挑了半天,觉得这个颜色挺衬你的。”他说着往旁边退了退,让出身后的位置,“你看,那边还堵着呢,叔叔阿姨说不定被卡在路口了,咱们再等等?”
方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路口果然排着长长的车龙,红色的尾灯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她接过那捧花,指尖不小心碰到舒文相的手背,滚烫的温度像电流似的窜过来,让她心里猛地一跳。花香混着夏末的热气漫上来,她忽然想起一模后那个晚自习,舒文相也是这样,在教室后门偷偷塞给她一颗大白兔奶糖,说“考砸了也没关系,下次再赢回来”。
花束在怀里轻轻晃着,方英忽然觉得,就算爸妈来得晚一点,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舒文相正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听见方英的话猛地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点没散去的疑惑:“那我们要等一会儿你爸妈吗?”他看了眼路口依旧没怎么松动的车流,又回头望了望考点门口渐渐散去的人群,手里还捏着刚才买花时找的零钱,硬币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
“不用等啦!”方英把花往臂弯里又拢了拢,洋桔梗的花瓣蹭着她的校服袖子,留下点淡淡的香。她仰头看了看天,云层被风吹得很快,刚才还悬在头顶的太阳已经躲到教学楼后面去了,“他们不会来的。”
这话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卷走似的。舒文相愣了愣,忽然想起高三这年,方英的家长会总没人来,每次都是她自己在回执单上签字。他喉结动了动,没敢问为什么,只顺着她的话点头:“那……我们快回家吧?”
“嗯!”方英立刻点头,像是怕他反悔似的,两人转身就往公交站台走,舒文相步子轻快得像踩着风,“我明天就要回爷爷家了,他说后山的桃子熟了,等着我回去摘呢。”
舒文相赶紧跟上,两步就追到她身边,校服的衣角扫过她的胳膊:“我回来的时候,要带上我妹妹”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花束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串晃动的小云朵。舒文相看着她被阳光染成金棕色的发梢,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才刚刚开始。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门“咔哒”一声开了。方英刚把书包往玄关柜上放,一股混着红烧排骨和糖醋鱼的香气就漫了过来,直往鼻子里钻。她探头往餐厅看,圆桌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青瓷碗里盛着油亮的红烧肉,白瓷盘里躺着金黄的炸鸡腿,连平时舍不得买的基围虾都堆成了小山。
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回来啦?快洗手吃饭,最后一道汤马上好。”爸爸则坐在餐桌旁,正用布擦着玻璃杯,看见她进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些。
方英心里那点因考场外没见到人而起的失落,忽然就被这满桌的热气腾腾冲散了大半。刚才在公交上还觉得酸涨的腿,此刻也轻快了不少。她洗完手坐下,刚拿起筷子,爸爸就开口问:“方英,考的怎么样?”
“还行。”她夹了块排骨放进嘴里,软糯的肉皮在舌尖化开,带着熟悉的甜味。
“还行是多少?”爸爸追问了一句,放下手里的杯子,“能不能考到五百六十分?”
方英咬着排骨的动作顿了顿。她记得二模成绩出来时,总分离本科线还差着一截,五百六更是想都不敢想。
“我看专家说,今年的一本线预估就是五百六十分。”爸爸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期待,眼睛盯着她,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点肯定的答案。
“爸!我考不了这么多。”方英把排骨咽下去,声音有点发闷,“你知道的,我平时模拟考……连本科线都悬。”她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妈妈赶紧往她碗里夹了只虾:“先吃饭,分数的事不急。考成啥样,爸妈都高兴。”
爸爸却没接话,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种她读不懂的坚持:“爸相信你。”他顿了顿,拿起酒瓶往自己杯里倒了点酒,“爸相信你,一定考上一本”
方英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鼻尖忽然有点发酸。满桌的菜还是很香,可她却觉得嘴里的味道淡了些,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刚才散掉的疲惫,好像又悄悄爬了回来。
碗筷刚收拾进厨房,方梁就从书房翻出一摞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纸页边缘都卷了毛边。他搬了张藤椅坐在客厅中央,台灯的光打在他微驼的背上,手指在密密麻麻的院校名单上划过,时不时用红笔在旁边画个圈。
方英刚擦完桌子,就看见爸爸已经在纸上勾了好几个学校,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忍不住走过去:“爸,分数都还没出来呢,你也太心急了吧?”
方梁头也没抬,手里的红笔又在“省师范大学”几个字下描了道粗线:“不急不急,我先慢慢看着,有个准备总没错。等分数出来再琢磨,哪来得及?”他把书往方英面前推了推,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所师范大学,去年的录取线就在一本上下,你努努力说不定就够着了。”
方英的目光落在那串数字上,比她预估的分数高出一大截。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堵,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按了按:“爸,我考不上的。”
“先不说这个。”方梁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又把书往前挪了挪,“而且这学校好,出来当老师多稳当?女孩子家,有个铁饭碗多好。”
“爸,我不想当老师。”方英的声音低了些,她想起小时候被老师批评时的窘迫,总觉得站在讲台上面对几十双眼睛是件可怕的事。
方梁放下笔,转过身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不当老师也行啊。”他拿起红笔在那所学校的名字周围画了个大圈,“你报这所师范大学,专业选个万金油的,以后路宽着呢。毕业考公务员、考事业编,哪个不比在外头漂着强?”
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灰尘,方英看着爸爸眼里的期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志愿书上的“师范大学”四个字被红笔圈着,像个解不开的结,让她心里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