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费窗口的玻璃映着俞春花舒展的眉眼，她捏着刚打印出来的缴费单，指尖划过“金额：2000元”的字样，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五千块的家底绰绰有余，甚至还能给母亲买些软和的流食，不用再为钱的事揪着心。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似乎都淡了些，她脚步轻快地往病房走，迎面撞见查房的护士，对方笑着点头：“阿姨恢复得挺好，各项指标都稳定了，后天就能办理出院，回家好好休养就行。”
“真的？太谢谢你们了！”俞春花连声道谢，心里像落下一块千斤石，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
推开门时，母亲正靠在床头翻着一本旧杂志，眼神却有些飘忽，像是在琢磨着什么。俞春花把缴费单塞进布袋，凑到床边，语气里满是轻快：“妈，跟你说个好消息，护士刚说了，你恢复得特别好，后天就能出院回家啦！”
“后天？”老太太的眼睛猛地一抬，手里的杂志“啪”地掉在被子上，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随即又沉了下来，“不行！我的病还没好呢，怎么能出院？”
俞春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妈，你就是太紧张了。医生刚才都查过房了，说你各项指标都正常，就是之前有点血压高，住这几天院调理好了，回家多注意休息就行。”
“调理好什么了？”老太太梗着脖子，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腰，又揉了揉胳膊，眉头皱得紧紧的，“我这腰还酸着呢，胳膊也抬不起来，浑身都不得劲，哪哪都疼！这要是出院了，万一再犯病怎么办？”
老太太哪是病没好，分明是之前没从方英那里要到钱，心里憋着股劲。老太太是想借着生病，多攒点钱留给儿子们，可这两天折腾下来，不仅没要到额外的钱，连住院的理由都快没了。
她耐着性子坐下，拿起床边的温水杯，递到母亲手里：“妈，医生的话还能有假？你这几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沉，医院里哪有家里舒服？回家我给你熬小米粥，炖你爱吃的排骨，不比在这闻消毒水味强？”
“我不喝小米粥，也不吃排骨！”老太太把水杯往床头柜上一放，水晃出几滴，溅在缴费单上，“对了！我的黄金，方英还没给我买呢！前阵子我就跟你说，想要个金镯子，你说让方英孝敬我，这都多少天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俞春花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母亲这话真是没道理，方英的蛋糕店正在装修，到处都要用钱，之前要两千块医药费都犯难，哪有闲钱买金镯子？再说，母亲平时连块像样的首饰都舍不得戴，此刻突然提起来，不过是找个赖在医院的由头。
“妈，方英心里记着你呢。”她放软了语气，耐心解释，“你也知道她蛋糕店正在升级，手里紧得很，等过阵子生意稳了，她肯定会孝敬你的，说不定还主动给你挑个好看的金镯子呢。”
“等？等多久？我看她就是不想给！”老太太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刻意的指责，“你就让我这么乖乖回家？不行，我不回！你们这是不孝，就这么着急赶我走，是不是嫌我老了，累赘了？”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俞春花心里泛起一丝无奈，语气也急了些，“我不是赶你走，是医院不让住了啊！护士都说了，你恢复得好，达到出院标准了，总不能一直占着床位吧？”
“什么不让住？你不是交钱了吗？”老太太梗着脖子，手指着床头柜上的缴费单，“交钱了凭什么不让我住？我不管，反正我不走！我要在医院再养养，什么时候我觉得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家！”
俞春花看着母亲蛮不讲理的样子，又气又心疼。气的是母亲明明好好的，偏要故意折腾，揪着小事不放；疼的是母亲心里那点小心思——她一辈子都在为儿子们着想，总想着多给他们留点什么，连生病都要当成“争取利益”的机会，却从来不想想自己累不累。
她伸手拉过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有些凉，却还是下意识地挣了一下。俞春花没松手，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的皱纹：“妈，医院是治病的地方，不是养老的地方。你在这儿住着，吃不好睡不好，我们看着也揪心。回家多好啊，家里有阳光，有你惯常坐的藤椅”
“强什么强？回家了谁管我？”老太太别过脸，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俞春花心上。她瞬间红了眼眶，她瞬间以为母亲所有的执拗，不过是想多为儿子们筹点钱。她这辈子，就像一头拉磨的牛，围着儿女转，围着灶台转，从来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妈，哥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你不用总替他们操心。”俞春花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该好好享享清福了。钱的事不用你管，我会时常去看你，给你买好吃的，缺什么少什么，我都给你补上，行不行？”
“不行！”老太太还是摇头，眼泪却悄悄从眼角滑了下来，滴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我就想给你哥他们多留点……他们不容易……”
俞春花伸手给母亲擦眼泪，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母亲的执拗里，藏着的全是对儿女的牵挂，只是这份牵挂，太沉重，也太委屈了自己。
“妈，听话，后天咱们就出院。”她把母亲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似的，“回家我给你熬你最爱喝的红枣粥，咱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聊聊以前的事，好不好？”
老太太靠在她怀里，肩膀微微耸动着，没再说话，却也没再坚持“不走”。病房里静了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暖意。俞春花知道，母亲心里的结还没完全解开，但只要能把她平平安安接回家，慢慢陪着她，总会好的。
只是一想到后天出院时，母亲说不定还会闹脾气，俞春花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老太太，这辈子啊，就没让人省过心。
午后的阳光透过病房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空气里的僵持却没被暖意化开半分。俞春花从布袋里掏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指尖捏着那三千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坠着——这是家里凑的五千块缴完医药费后剩下的全部，本想留着给母亲买营养品，可看着母亲梗着脖子不肯出院的模样，她终究还是松了口。
“妈，你看这三千块你拿着。”俞春花把钱递到母亲面前，语气放得格外软，“回家买点好吃的补补，平时零花也方便，别总想着省钱。”
老太太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目光在钞票上黏了几秒，却又立刻板起脸，伸手拨了拨钱的厚度，嘟囔着：“才三千啊？方英那丫头要是肯上心，随便给我买个金镯子都不止这个数。”话虽这么说，手却已经飞快地把钱接了过来，反复数了两遍，确认没错后，紧紧攥在手心，又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衣兜里，按了按才放心。
俞春花看着母亲一连串的动作，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只当母亲是老了，住惯了城里，怕回农村手头紧，遇事没个照应，所以才攥着钱不肯松。她哪里知道，母亲衣兜里这温热的三千块，早被老太太在心里盘算好了——大儿子家的孙子该买新书包了，二儿子最近盖房欠了债，正好能补贴点，一分一毫都没想着留给自己。
“妈，这下你总该愿意出院了吧？”俞春花拿起收拾好的行李，布袋里除了母亲的换洗衣物，还多了两盒医生开的降压药，“回家好好歇着，我过几天就回村看你。”
老太太没应声，却缓缓挪下了床，嘴里还在碎碎念：“真是的，这点钱哪里够花，也就是你心善，换了方英，指不定一毛都不肯给。”可脚步却没了之前的执拗，跟着俞春花往病房外走。
出院手续办得很顺利，俞春花拎着行李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走几步就伸手按按衣兜，生怕那三千块长了腿跑了。走到医院门口，俞春花拦了辆出租车，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扶着母亲坐进后座。
“师傅，去长途汽车站。”俞春花报了地址，转头看向母亲，“到了车站买张回村的票，坐班车直接到家，方便得很。”
“知道了知道了。”老太太不耐烦地挥挥手，目光却透过车窗往外瞟，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路上车里很静，俞春花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回家要注意的事：“降压药每天早上吃一片，别忘喽；小米粥熬得软一点，好消化；别总去地里干活，好好在家歇着……”
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早飞到了那三千块钱上——到家先给大儿子打电话，让他来拿两百块给孙子买书包；剩下的两千八，都给二儿子，让他先还点债，免得被人催着心烦。她越想越觉得踏实，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
到了长途汽车站，俞春花扶着母亲下了车，直奔售票窗口。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买好了最近一班回村的车票，还有半个钟头发车。她领着母亲到候车区坐下，把车票塞进母亲手里：“妈，车票放好，等下听到广播就去检票，别坐错车了。”
“我又不是老糊涂了，怎么会坐错车？”老太太把车票和之前的三千块放在一起，贴身藏好，“你赶紧回去吧，在这里碍我的眼睛。”
俞春花却没动，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削了皮递过去：“我陪着你，等你上了车我再走。”她看着母亲咬了口苹果，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心里忽然泛起些酸楚——母亲这一辈子，总在为儿女操心，却从来没好好为自己活过。
候车区的广播响了，通知去往母亲村子的班车开始检票。俞春花拎起行李，扶着母亲往检票口走。检票员核对了车票，挥了挥手放行。她把母亲送到车厢门口，帮着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又叮嘱了一遍：“到了家给我打个电话，让我放心。”
“知道了，啰嗦。”老太太说着，忽然抓着俞春花的手“你记得多来看看我，买东西的时候别忘了给你哥他们带一份”
俞春花心里一暖，连忙点头：“放心吧妈，我会的。”
老太太这才松开手，慢慢坐到座位上，眼睛却又下意识地瞟了瞟衣兜。俞春花站在车下，看着母亲坐好，直到班车缓缓启动，她才挥了挥手。车窗外，母亲的脸渐渐变小，可那只按在衣兜上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班车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路上的一个小点。俞春花站在原地，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她想着母亲手里的三千块，想着母亲回村后能好好休养，想着过几天抽时间回村看看，却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这满心的牵挂，不过是母亲“补贴儿子”计划里的一段小插曲。
风从车站广场吹过，带着些凉意。俞春花拎着空了大半的布袋，转身往回走。她以为自己终于把母亲安置妥当了，却不知道，那辆驶往农村的班车上，母亲正摩挲着衣兜里的钱，盘算着下一次该怎么再从她这里，多要些钱给儿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