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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的微凉犹自徘徊,冰鉴内新置的寒冰正无声地凝着,沁出丝丝清寒。

混合着龙涎香沉静的尾调,以及浴桶那边飘来的、被热气蒸腾后愈发馥郁的花瓣余香。

那是夜合欢与素心腊梅的混合,清冽中带着一丝慵懒的甜媚。

殿角的鎏金仙鹤烛台上,巨大的龙凤喜烛已然燃尽,只留下一滩凝固的红泪和一缕若有似无的焦香,昭示着昨夜的喧嚣与炽烈。

值夜的宫灯也撤下了几盏,剩余的光线柔和而朦胧,透过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帐,筛落在凤榻上,在皇后浓密的睫羽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皇帝并未真正入睡。他只是闭着眼,感受着臂弯里这份沉甸甸的柔软与依赖。

昨夜种种,如同滚烫的烙印刻在心头。她的生涩,她的惊惶,她最终承受不住晕厥在自己怀中的模样……都让他心底最坚硬的部分,悄然塌陷了一角。

他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习惯了雷霆雨露皆施于人,习惯了掌控一切。

唯独在她面前,在她因自己而承受的这份柔弱苦楚面前,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愧疚。

指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颊边一缕乱发,露出那张即使在沉睡中也精致得惊心动魄的容颜。

她的唇色很淡,像初绽的樱花瓣,微微有些肿,下唇内侧甚至能看到一点她自己咬破的细小痕迹。

皇帝的目光在那处细细碾过,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他俯首,一个比花瓣坠落还要轻柔的吻,珍而重之地印在她冰凉的额心。

殿外,更漏声沉缓悠长,清晰地报着时辰。卯时初刻了。

时间像指间沙,不容情面地流逝。皇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随着更漏声悄然拉紧。

纵有万般不舍,他也必须起身了。早朝,是天子对天下的责任,是这身龙袍赋予他无法推卸的重量。

他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眼眸在昏暗光线里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晰地映着怀中人的睡颜。

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夜未眠,精神的高度紧张与体力的消耗,即使是正值盛年的帝王,也感到了些许透支。

他动作极尽温柔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颈下小心翼翼地抽出。

那沉睡的人儿似乎本能地察觉到热源的离去,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发出一声含糊如幼猫嘤咛般的轻哼。

无意识地往残留着他体温的锦被深处蜷缩了一下,将半张小脸更深地埋了进去。

这细微的反应像羽毛搔过皇帝的心尖,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几乎要忍不住重新躺下,将这个惹人怜惜的小东西重新拥入怀中。

然而,殿外,太监总管李德全那压得极低、却足够清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拖延的恭敬催促:“陛下,卯时二刻了,龙袍冕旒已在偏殿备好。”

皇帝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深处的那份柔情已被坚毅与沉静取代。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凤榻上那隆起的小小一团,将滑落到她腰际的锦被仔细拉高,严严实实地盖到她秀气的下巴颏,确保没有一丝风能钻进去。

目光掠过凤榻中央,那块承载着某种证明意义的素白元帕,其上几点红梅依旧刺目。

他眼神微微一凝,随即移开,并未停留。昨夜的一切,已成定局,无需再以物证提醒。重要的是眼前的人,是她的安好。

他赤足踩在铺着厚厚缠枝莲纹绒毯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

屏风后,浴桶的水早已被宫女无声地抬走,地上水渍也擦拭得干干净净,只余淡淡花香萦绕。

“来人。”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让殿外候着的人听见,又绝不会惊扰内殿酣睡的皇后。

殿门应声被推开一道缝隙,李德全领着四名捧着衣物的宫女鱼贯而入,动作轻巧得如同狸猫。

他们甚至不敢抬眼向内殿张望,只将头垂得极低,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前三寸之地。

皇帝张开双臂,如同接受一场仪式。宫女们立刻上前,分工明确,动作娴熟而迅捷,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惊叹的轻柔。

先是一件质地柔软的明黄素绸中衣,如水般滑过皇帝的肩背。

接着是绣着繁复十二章纹、以金线密密匝匝织就的玄色龙袍,沉重而华丽,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责任。

宫女们的手指灵活地穿梭于盘扣之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没有一丝多余的触碰。系好腰带,整好前襟。

一名宫女用玉梳将他微有些凌乱的长发仔细拢起,绾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

李德全亲自上前,双手捧起那顶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十二旒白玉珠冕旒,无比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戴在皇帝的发髻之上。

白玉珠串在动作间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旒珠垂落,半遮住皇帝深邃的眼眸,也为他平添了一层冰冷的威仪。

在整个更衣梳洗的过程中,皇帝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投向屏风之后、凤榻之上的那道身影。

他的神情平静无波,周身散发着帝王的威严,唯有偶尔在听到内殿传来一丝极细微的翻身窸窣声时,那被旒珠遮掩的眼眸深处,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泄露出一星半点的牵挂。

当最后一块象征天子身份、雕镂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蟠龙玉佩被系在腰间,整套流程才算完成。

此时的皇帝,已然褪尽了方才在凤榻边的柔情,通身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威仪之中。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皇后凤体不适,需静养。着太医院院判亲自前来请脉,一应用度,皆取最好的送入坤宁宫。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扰了皇后清净。”

他的目光扫过李德全,“你亲自在此守着,皇后若醒来有任何吩咐,即刻来报。”字字句句,皆是维护与关切。

“奴婢遵旨。”李德全躬身领命,心头凛然。

皇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隔绝了内殿的屏风,仿佛能穿透那精美的雕花,看到里面安睡的人。

眸光深邃,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殿内温暖的空气中。

随即,他毅然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殿门。玄色的龙袍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冕旒垂下的白玉珠串在他眼前规律地轻晃,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内的暖香与寂静。

初升的朝阳已跃上宫墙的琉璃瓦,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御道上。

皇帝挺拔的身影步入这耀眼的晨光之中,轮廓被勾勒得清晰而冷硬。

他朝着象征帝国权力中枢的宣政殿方向走去,步履坚定,再未回头。

身后那扇紧闭的殿门内,是昨夜的红烛余烬,是晕染着红梅的元帕,是浴桶里散尽的花瓣香气,更是他留在这坤宁宫深处、那份沉重却又无比柔软的牵挂。

而他的前方,是肃穆的钟鼓声,是巍峨的宫殿群,是匍匐的臣工,是整个等待他驾驭的万里江山。

柔情暂锁深宫阙,肩挑日月向朝堂。新的一天,属于帝王的责任,才刚刚开始。

皇帝玄色的身影彻底融入御道尽头的金辉里,厚重的殿门,将最后一线晨光也隔绝在外。

李德全垂手肃立,仿佛化成坤宁宫殿门旁一根褪尽了色彩的旧柱。

方才帝王话语里不容置疑的关切与维护,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

他侧耳倾听片刻,屏风深处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寂静,连梦中轻呓也无一丝。

张静姝,这位昨夜初承恩泽的新后,此刻正沉沉安睡在重重锦帷深处,唯有空气中若有似无残留的暖香、水汽,无言诉说着昨夜的旖旎与温热。

“皇后娘娘凤体安泰,乃天下之幸。”李德全在心中默念,喉头滚动了几下,那几乎不可闻的轻叹溢出唇边,如烟消散。

他压下心头万般思绪,缓缓直起微躬的腰身,目光穿透殿门旁侍立的小宫女们低垂的发顶。

他深知,此刻任何一丝杂音都是对这份皇家恩宠的亵渎。

他的视线最终钉在一个身形伶俐、眉眼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的小太监身上,那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徒弟。

“小林子。”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地,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空旷前殿的沉寂,“附耳过来。”

小林子心头一跳,脚下却迅捷无声,如一道影子滑至李德全面前,深深躬下身去。

李德全的气息带着微凉拂过他的耳廓:“即刻动身,去太医院。传圣上口谕,请院判大人速速亲临坤宁宫,为皇后娘娘请脉。”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铜钉,狠狠楔入小林子的意识深处。他屏住呼吸,只觉千斤重担骤然压上脊梁。

“记牢了,”李德全的声音愈发低沉,每一个停顿都似有千钧。

“圣上亲谕:皇后凤体不适,需静养。着院判亲自前来请脉,一应用度,皆取最好的送入凤仪宫。无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

他的目光锐利如针,穿透小林子低垂的眼帘,“圣意在此,一个字,不许错漏。”

“奴才明白!”小林子猛地挺直腰杆,声音紧绷却异常清晰,谨记着师父平日教诲:天家之事,重逾泰山,片刻不容迟疑,丝毫差错即万劫不复。他利落地一甩马蹄袖,伏地叩首,“奴才这就去!”

随即转身,脚步轻盈迅捷如踏浮尘,瞬间便消失在殿门拐角幽暗的回廊深处,只余下空旷前殿里烛火平稳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小林子的身影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疾行,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太医院那特有的混合着药材清苦与隐隐药炉炭火气的味道,已遥遥可闻。

院判值房的门虚掩着,他立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压下狂奔的喘息,这才伸手轻轻叩门。

“笃笃笃”。

“进。”一个温和却极有穿透力的声音传出。

小林子推门而入。值房内宽敞明亮,巨大的药柜倚墙矗立,无数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签。

一名身着深青官服、须发已然花白的老者正埋首于案牍之上,凝神细察一份脉案。这便是院判胡济世,数朝御医,深谙宫闱风波,指尖下曾抚过三代帝王的龙脉。

他闻声抬起头,脸上并无被打扰的不悦,目光越过铜框眼镜,平静地落在小林子身上。

小林子不敢抬头直视,利落地屈膝跪下,额头触地:“奴才坤宁宫小林子,奉李总管之命,急传圣上口谕!”

胡济世搁下蘸着朱砂的笔,神色倏然整肃,推案而起,绕至案前,微微垂首:“臣胡济世,恭聆圣谕。”

小林子一字一句,将李德全所传皇帝口谕清晰复述,语速平稳,字字如钉。

“臣,谨遵圣谕。”胡济世对着虚空深深一揖,动作一丝不苟,那份凝重瞬间浸润了他周身沉稳的气息。

他立刻转向药柜,打开几个特定抽屉,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几味极其名贵的药材被他取出:薄如蝉翼、色泽温润的上品燕窝,形如弯月、根须俱全的老山参,还有几片色泽深沉的阿胶。他以黄绸仔细包裹好,放入助手捧来的紫檀药匣中。

“备针囊,取脉枕。”胡济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两名年轻的医士立刻紧张行动起来,捧来他那套磨得发亮的金针布囊和一个小小的锦缎脉枕。

“胡老,”其中一名医士忍不住低声开口,“可需备下……”

“不必多言。”胡济世抬手止住他的话语,眼神锐利地扫过二人,“圣意已明,皇后娘娘只需静养。本院亲自前往,尔等在此待命,备好煎药的银铫文火。”

他亲手提起紫檀药匣,步伐沉稳却迅疾,“小林子,引路。”

返回坤宁宫的路,小林子刻意放慢了些许脚步,以便年迈的院判能跟上。

日光已然炽烈,将宫墙琉璃瓦灼烤得仿佛流淌着金液,投下巨大而棱角分明的阴影。

胡济世微微眯着眼,迎着光,步伐稳定地踏在滚烫的御砖上,宽大的深青官袍下摆拂过地面。

小林子偷偷抬眼,瞥见老院判花白的鬓角渗出细密汗珠,紧抿的嘴唇线条刚硬,眼角的纹路深如刀刻,里面似乎沉淀着太多秘而不宣的宫闱往事。

“胡大人……”小林子终究忍不住,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蝉鸣淹没,“娘娘她……”

胡济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依旧平视前方巍峨的宫殿檐角,只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算是回应。

“师父他老人家……守在内殿外头,”小林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鼓起勇气将李德全那份沉重的不安传递出去,“寸步不敢离。圣上……方才离开时……”

胡济世依然沉默地走着,只是那按在紫檀药匣提手上的枯瘦指节,不易察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指尖泛出青白。

多年浸淫宫禁,他太清楚这“凤体不适”背后的千钧重量,尤其是发生在帝后大婚翌日的清晨。

帝王的关切、内侍总管的如履薄冰、坤宁宫此刻紧闭的宫门……一切迹象都指向那个微妙的可能。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尘土与远处花木蒸腾气息的灼热空气涌入肺腑。

“圣眷深重,是娘娘之福。”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药理,

“我等臣子,尽心侍奉便是本分。”这话语,既是对小林子的提点,亦是对自己的告诫:不问因由,只求结果。

沉重的坤宁宫门在他们面前无声开启一线。扑面而来的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暖香,混合着沉水、龙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花瓣微腐的甜腻气息,瞬间将人包裹。

殿内光线刻意调得幽暗,所有的窗格都被厚重的锦帘遮蔽,只余下几处角落里的长明灯。

烛火在莲花形灯罩里无声跳动,将人影拉长变形,投射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光暗交界处一片模糊的混沌。

李德全如磐石般立在通向内殿的十二扇紫檀木嵌百宝花鸟屏风前。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胡济世趋前几步,欲行大礼。

“胡院判免礼。”李德全已抢先一步虚扶住他手臂,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圣心忧切,有劳大人了。”

无须更多言语,眼神交汇间,两位深谙宫廷规则的老人已完成了信息的传递与交接。

胡济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屏风深处那片更深的幽暗上,那厚重帷幔之后,便是帝国最尊贵的女子。

胡济世在李德全示意下,在一张早已备好的紫檀鼓凳上坐下。

一名身着淡粉宫装、举止异常恭谨的大宫女无声地近前跪下,将一只纤细的手腕轻轻搁在早已备好的、垫着雪白丝帕的金丝楠木脉枕上。

那手腕白皙得近乎透明,皮肤下淡青色的血脉若隐若现。宫女垂着头,乌黑的发髻纹丝不乱。

胡济世神色凝肃,取出自己那块温润的玉脉枕,替换了丝帕,三指轻轻搭上那截皓腕。

指尖下的肌肤微凉,仿佛上等的羊脂白玉。殿内静得可怕,烛火跳跃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

胡济世垂着眼睑,凝神体察指腹下传来的每一次细微跳动。

李德全屏息侍立在一旁,目光紧紧锁住胡济世眉头最细微的纹路变化,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脸上读出任何一丝端倪。

时间在幽暗与沉香的包裹中显得格外粘稠漫长。

良久,胡济世缓缓收回手指。他并未立即言语,而是沉思片刻,又从药匣中取出几片不同形状的参片,低声询问侍立的大宫女:“娘娘近日饮食如何?可有偏好或厌恶?晨起后有无异常?”

宫女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字字清晰:“回大人,娘娘昨夜……略进了一盏莲子羹,今晨尚未传膳。只……只说有些困倦乏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耳根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胡济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微点了点头。他再次探指,这次换到另一处脉位,指尖下的脉象如春蚕吐丝,细软而滑利,往来流利却又不失和缓之象。

他紧抿的唇角终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

“李总管,”胡济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稳,“娘娘脉象滑润冲和,如珠走盘,此乃气血充盈、脉道通利之象。”

李德全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往下沉了一分,眼中锐利的审视稍稍退去,但那份谨慎依旧如影随形。

“然,”胡济世话锋微转,目光扫过幽暗的内殿,“新承恩泽,中气稍感不足,兼有轻微虚燥之感。此乃耗神所致,需徐徐滋养,不宜峻补,更需静心安神,避风寒,远思虑。”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紫檀药匣,取出备好的上品燕窝、老山参和阿胶,“此燕窝色白质轻,乃洞燕极品,最是清润补虚而不腻滞。配以老山参薄片,取其益气生津之功,独参汤力猛,恐非此刻所宜。阿胶烊化入汤,滋养阴血,润肺除燥,恰到好处。”

他将药材一一指点给李德全看,声音清晰平稳。

“有劳大人费心。”李德全躬身应道,内心一块悬石这才真正落了地。

那份滑脉所预示的、关乎国祚绵延的、不言而喻的喜兆,如一道温热的溪流,隐秘而强大地抚平了他心中所有褶皱。

胡济世提笔濡墨,在雪浪笺上斟酌着写下药方与煎服之法:“燕窝一盏,文火隔水清炖,取其净汤,辰时、酉时各进一盏;老山参薄片五钱,晨起含服,徐徐咽津;东阿阿胶三钱,黄酒烊化,兑入参汤同服。忌食生冷辛辣。”

随即又补充道,“另,殿内暖香过浓,久闻恐伤气阴。可于娘娘安睡时,稍开东窗,引入些微清新之气,但务必严防风寒直侵。”

“奴婢谨记。”李德全双手接过药方,如同捧着一道护身符。

胡济世起身,对着屏风深处,再次恭恭敬敬地深揖一礼:“臣告退。请总管转禀圣上,皇后娘娘凤体并无大碍,只需静心调养,假以时日,定能安康如初。”

那“安康如初”四字,他说得极其沉稳笃定。李德全心领神会,亲自将胡济世送至殿门。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将殿内幽暗的静谧与殿外炽烈的阳光彻底隔绝。

紫檀木托盘上的白玉莲花碗里,澄澈如玉的燕窝汤正氤氲着温热透明的雾气,丝丝缕缕盘旋上升,试图融入殿顶那些繁复藻井的阴影深处。

那幽暗如同凝固的深海,静默地吞噬着一切声响与光线。

雕花凤榻上,层层叠叠如云霞般的锦衾之下,张静姝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轻颤,缓缓睁开,起初带着迷蒙的水雾,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片刻意为之的昏暗。

她并未立刻起身,只是静静躺着,目光投向床顶繁复华丽的百子千孙承尘图案,眼神空茫而遥远。

昨夜的碎片如潮水般冲击着记忆:红烛高烧的炽热,冕旒在她眼前晃动的玉珠。

那双蕴藏了整座江山般重量的深邃眼眸里,最后沉淀下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滚烫情感……还有那痛楚与随之而来的奇异晕眩。

身体的疲惫感无比真实,无声地提醒着她身份的彻底转变。

“娘娘……您醒了?”守候在榻边的贴身大宫女云舒立刻察觉,声音轻柔得如同怕惊碎一场幻梦,快步上前跪在榻边。

张静姝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云舒焦虑而关切的脸庞上。她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喉咙深处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娘娘,您且缓缓。”云舒眼中瞬间涌上泪光,那是全然真切的疼惜。

她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丝绢,极度轻柔地拭去张静姝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院判胡大人方才来请过脉了,说娘娘只是乏了,只需静养几日便好。”

胡济世?那个须发皆白、眼神锐利如能穿透人心的老太医?

张静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指尖微凉而带有薄茧的触感。

她尝试着动了动身体,立刻牵扯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李总管亲自守着外头呢,”云舒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安抚,“陛下……陛下离去时,特意留了口谕,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惊扰娘娘静养,坤宁宫一应用度全取最好的,胡大人也是圣上亲自点名传召的……”

张静姝浓密的睫毛轻轻覆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份不容置疑的维护,此刻隔着殿宇传来,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外面那个充满机心算计的世界暂时隔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缓慢翻涌,是尘埃落定的安然?是劫后余生的疲惫?还是对未知命运的隐忧?

她轻轻嗅了嗅,似乎捕捉到空气中那浓郁沉水香气里,一丝极力掩饰却依然存在的、极其清苦的药味。

“药……”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微弱。

“是院判大人斟酌开的方子,刚煎好送来的上品燕窝汤,最是清润滋补的。”云舒连忙答道。

转身从紫檀托盘上捧起那碗温热的燕窝汤。清透的汤液盛在细腻温润的白玉碗中,宛如凝结的月光。

碗沿触到唇边,带着温润的暖意。张静姝小口啜饮着那毫无滋味却无比熨帖的汤汁。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缓缓滋润着干涸的身体。

殿内依旧幽暗,只有长明灯烛火轻微跳跃着,将屏风上精美的花鸟刺绣映照得影影绰绰,仿佛在无声地上演着另一个离她很遥远的幻境。

这一隅的寂静与安全,是那个刚刚转身走向万里江山的男人,以不容置疑的帝王权威为她构筑起来的短暂港湾。

云舒细致地服侍她饮尽汤水,又重新为她掖好被角。

张静姝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埋回柔软如云堆的锦绣之中。

殿外,阳光正炽烈地舔舐着琉璃瓦,将炽热的光泼向重重宫阙。

而一门之隔的殿内,幽暗与药香交织,沉滞的时间伴着皇后渐渐均匀的呼吸缓缓流淌。

昨夜的惊涛骇浪似乎已悄然退潮,留下一片疲软的沙滩。

然而,这片深宫之海,暗流从未真正止息。

此刻的宁静,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喘息,是命运巨轮在下一轮碾压前,那声微不可闻的、令人心悸的轻吁。

宫墙之内,连尘埃似乎都懂得屏息。这里的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绷紧的弦,稍有不慎便会断裂。

宫人们行走在漫长的回廊与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步伐是刻意计算过的幅度:?碎步,无声?。

鞋底仿佛长着肉垫,每一次落脚都带着试探,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缝隙。

他们的?脊梁永远是半弯的弧度?,头颅谨慎地低垂,视线牢牢锁在身前三步之地,如驯服的鹿,绝不敢抬首直视那象征着至高无上却也冰冷刺目的琉璃瓦与蟠龙金柱。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捧茶盏的手,?指尖因用力控制而微微泛白?,托盘平稳得像是冻结在空气中。

传递物品时,交接的动作精确得如同精密仪器的啮合,?指尖轻触,迅疾分开?,生怕多停留一瞬便犯了忌讳。

言语更是奢侈品,必要的应答被压缩成最简短的音节,?声线压得极低,悬浮在喉咙深处?,生怕惊扰了无处不在的“天听”。

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拉长,仿佛每一次吸气都担心会吸走不该属于自己的气息。

朱漆宫门开合的吱呀声,在此处都显得格外刺耳,总会引来几道隐晦却迅疾的、带着警惕与规训意味的扫视。

偶有贵人鸾驾经过,沿路的宫人瞬间化为石雕,?深躬的脊背弯折成谦卑的锐角?,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的砖面。

屏息凝神,直到那华贵的衣袂与威严的仪仗消失在拐角,才敢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直起身子,继续那无声的、紧绷的行走。

御花园里,连锦鲤的游曳都显得过分活泼,搅动的水纹仿佛是这片凝固时空里唯一的涟漪,却又被四周死寂的亭台楼阁迅速吞没。

相比皇宫的压抑与沉闷,镇北王府却笼罩着一层寂静,当值的丫鬟小厮们步履间却透着无形的轻快。

辰时的微光从东天漫溢开来,晕染着王府的青瓦朱墙,勾勒出一幅庄严又慵懒的画卷。

庭园里,露珠缀满海棠枝叶,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晨风拂过回廊,携着露水与泥土的清气,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一处角落。

王府的下人们早已起身,脚步轻悄如狸猫:厨房的灶头燃起熊熊火光,厨娘们揉面熬粥,香气蒸腾。

庭院中,仆役持帚清扫阶前落叶,沙沙声与鸟鸣交织;守卫们轮值于角楼,甲胄映射初阳,目光如鹰隼般警惕。

整个宅邸,在辰时的宁谧中,流淌着生机勃发的序曲。

今日休沐,王府的主子们得以偷闲,这份难得的松弛,仿佛让空气都柔软了几分。

澄心堂的内室,静谥得如同世外桃源。

厚重的云锦帷帐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扰,只余一缕晨光从窗棂缝隙滤入,在地上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影。

熏笼中的沉水香早已燃尽,余烟袅袅,氤氲着安神的暖意。

紫檀木榻上,白战与拓跋玉相拥而眠,锦被半掩,勾勒出二人相依的轮廓。

白战身形魁梧,肩背宽阔,沉睡中眉峰微蹙,唇角却挂着一丝不经意的弧线。

拓跋玉则蜷缩在他怀中,如娇小的玉兰,长发散落枕畔,乌黑如瀑。

她腹部的曲线微微隆起,孕肚二个月,尚不显磅礴,却已孕育着新生的秘密,在薄衾下若隐若现。

两人呼吸匀长,气息交融:白战的粗重,拓跋玉的清浅,仿佛一场无声的对话,诉说着休沐日的慵懒放纵。

拓跋玉的脸庞枕在白战臂弯,睡颜安详,长睫如蝶翼轻颤。

白战一手揽她腰肢,另一手搭在她腹侧,无意识的庇护姿态,似在守护这未出世的生命。

辰时的光渐渐亮起,室内温度攀升,熏香余韵与肌肤的暖意在空气中发酵,织就一方只属于二人的温柔茧房。

外厅里,婢女们早已候命,却刻意屏息,生怕扰了主子的清梦。

锦书立于雕花门扉旁,纤手轻抚门框,目光透过缝隙向内室窥望。

她年岁稍长,心思缜密,今日轮值领首,便细细检视熏炉的灰烬是否清理妥当。

寒玉则倚在窗边,指尖捻弄一串翡翠珠链,那是王妃的饰物,她正用软布轻拭,动作轻柔如抚琴。

阳光洒在她面颊,映出少女的灵动,唇角微扬,似在回味昨夜听来的王府趣闻。

暖翠跪坐于蒲团上,整理药匣中的安胎香囊,草药气味淡淡弥漫。

她眉目沉静,思绪却飞向内室,王妃有孕,她备下的香包,是为防晨起时孕吐不适。

浮春则最是活泼,蹲在角落摆弄铜盆中的温水,试试水温是否合宜。

她偶尔抬眼,与暖翠交换眼神,无声一笑,似在商量待会儿如何侍奉梳洗。

四婢各司其职,却皆屏气凝神,外厅只闻瓷器轻碰、布帛窸窣,与内室的沉睡交响成趣。

辰时的光已从窗格爬至地毯,时间滴答流逝,她们却耐心等待,休沐日的规矩,便是容主子贪眠。

王府的下人们,在这辰时晨光中,早已运转如精密的机括。

院中,花匠持剪修剪花木,海棠枝头新蕊初绽,他嘴角含笑,似在为王府添喜。

马厩处,马夫喂食骏马,草料沙沙,马儿轻嘶回应,蹄声踏踏如晨鼓。

账房内,管事拨弄算盘,珠玉轻响,核对昨日的开支。

连廊下,小厮端着漆盘疾走,盘中盛着新鲜牛乳,热气腾腾,目的地正是澄心堂小厨房。

所有动作皆轻巧有序,下人们目光交汇,无声传递默契。

王爷难得休沐,谁敢惊扰这份宁静?府邸的生机在辰光中蒸腾,却始终以澄心堂为轴心,绕行于分寸之外。

辰时近半,约莫是辰正时分,内室的静谧忽被打破。

白战眼皮微动,眼睫颤抖几下,缓缓睁眸。初醒的迷蒙中,他目光率先落向怀中。

拓跋玉仍在沉睡,容颜静谧如画。他的唇边自然勾起一抹笑意,记忆回笼:今日休沐,不必早朝,索性陪她赖床。

于是,他如往常一样,俯首而下,唇轻轻印上拓跋玉的额心。一个吻,温柔如露滴,带着晨起的微暖。

吻罢,他并不抬头,却将一手探入被中,宽厚手掌贴上她腹部的隆起。

孕肚二个月,尚柔软微凸,他的掌心覆上,指尖缓缓摩挲,动作轻柔似抚玩矿世神器。

那抚摸带着粗粝的触感,却饱含无言的宠溺,每一次轻揉,都似在低语对未出世孩儿的期许。

拓跋玉在梦中轻哼一声,秀眉微蹙,身子无意识扭动,似被这亲昵唤醒。

白战却不停歇,唇沿她额角滑至鬓边,再至耳垂,落下细碎亲吻。

手下抚摸更甚,孕肚在他掌中起伏,如小丘般温热。

直至拓跋玉终于不耐,睡眼惺忪地睁眸,朦胧中轻推他胸膛:“哥哥……莫闹了……” 嗓音沙哑,带着娇嗔。

白战这才心满意足地停手,抬头凝视她,眸中笑意盈盈如辰光破晓,低语道:“玉儿醒了?今日我们偷得浮生半日闲。”

言罢,他手臂微收,将她搂得更紧,任由辰时暖阳洒满帷帐,将这慵懒时光拉得更长。

辰时一刻,白战方从榻上坐起,他捞起床榻上睡眼惺忪的娇人儿。

结实的手臂稳稳环住拓跋玉柔若无骨的腰肢,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绵软无力的身体舒适地倚靠在自己宽阔温热的胸膛上。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能清晰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寝衣,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扉。

孕期的身子格外容易疲乏,这样全然依偎的姿势让她从骨子里透出慵懒的满足,忍不住在他怀中蹭了蹭,寻了个更惬意的位置。

白战低头,下颌轻蹭着她馨香柔软的发顶,喉间溢出一声低沉愉悦的喟叹,随即抬首,对着雕花门扉外的方向扬声。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内室的静谧:“锦书,浮春,侍候王妃更衣洗漱。”

早已侍立在门外回廊阴影中的两名婢女闻声而动。为首的锦书,纤纤玉指本轻抚着冰凉光滑的紫檀木门框。

闻唤立刻收回手,与身旁捧着鎏金缠枝莲纹银盆的浮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两人莲步轻移,裙裾微漾,步履虽快却无声无息,如同两尾滑入水中的锦鲤,悄然穿过厚重的门帘,步入内室温暖馨香的空气中。

内室的光线比廊下柔和许多,透过茜纱窗棂,滤成了淡淡的金橙色,流淌在织金地毯和紫檀木家具上。

锦书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一侧的紫檀雕花衣桁,上面已整齐悬挂着为拓跋玉备好的杏子黄云锦宫装和配套的月白暗花绫披帛,以及为白战准备的玄色暗绣夔龙纹常服。

她的动作利落而不失恭敬,指尖拂过光滑冰凉的衣料,将其取下。

浮春则端着沉甸甸的银盆,步履轻盈地来到床榻旁的梨花木面盆架前,将盆轻轻放下。

澄澈的温水里漂浮着几片新鲜的玫瑰花瓣和几滴凝露般的香膏,清雅的芬芳随着水汽氤氲开来。

瞬间驱散了寝殿内残留的暖昧气息,带来一丝晨起的清新。浮春拧干一条雪白的软棉帕子,水温被她调试得恰到好处,温热熨帖。

“王爷,王妃安。”两人齐齐福身行礼,声音清脆恭谨。

白战并未松开环着拓跋玉的手臂,只是微微侧身,示意她们上前侍奉。

锦书先为拓跋玉披上柔软轻薄的中衣,遮盖住玲珑的曲线和微隆的小腹,动作极尽轻柔,唯恐碰触到孕体半分不适。

浮春则上前,将温热的帕子递给白战。白战接过,并未假手于人,亲自执帕,动作温柔得令人心颤。

他一手仍稳稳环抱着妻子,一手执着帕子,如同擦拭易碎的名贵瓷器。

从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开始,沿着秀气的眉骨、微阖的眼睑、吹弹可破的脸颊,一路向下,轻轻拭过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在她花瓣般柔嫩的双唇上。

帕子的温热和棉布的微糙感,混合着他指尖传递的灼热气息,让拓跋玉刚刚清醒些的神智又有些迷蒙,长长的睫羽如蝶翼般轻颤,在他怀中微微扭动了一下,嘤咛出声。

“莫动,乖。”白战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擦拭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锦书接过用过的帕子,浮春适时奉上用白玉小碗盛着的青盐和特制的柳枝软刷,继而是一盏温润的清茶供其漱口。

整个过程,白战始终将拓跋玉圈在怀中,让她省力地依靠着自己,偶尔在她漱口后,用干燥柔软的细棉巾轻轻点点她沾湿的唇角。

轮到他自己洗漱时,才短暂地将拓跋玉安置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玫瑰椅上,动作利落了许多,那份在军中养成的雷厉风行隐隐透出,却又很快被看向妻子时柔和的眼波所取代。

穿戴环节亦是如此。锦书和浮春的手脚麻利,配合默契,很快为两人打理整齐。

拓跋玉身着杏子黄云锦宫装,衬得肤色愈发莹白如玉,微隆的小腹在宽松而不失华贵的剪裁下,只显出一种别样的丰腴韵致。

白战则是一身玄色常服,挺拔如松,玄色衬得他眉目愈发深邃,那份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看向妻子时毫不掩饰的宠溺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魅力。

待一切收拾停当,婢女们躬身退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白战并未让拓跋玉起身,而是俯身,长臂穿过她的膝弯与腋下,稍一用力,便将人稳稳打横抱起。

“啊!”拓跋玉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夫君,我自己能走……”

“抱着稳当。”白战语气不容置喙,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外间的花厅,那里已备好了精致的朝食,“玉儿如今是双身子,更要仔细些。”

花厅临窗,晨光正好。一张楠木嵌螺钿八仙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样清爽开胃的早食:一笼晶莹剔透的虾仁水晶饺,一碟碧绿鲜嫩的清炒时蔬。

一碗熬得浓稠软糯的红枣薏米粥,还有一小盅温热的牛乳,旁边配着几块小巧的桂花蜜糖糕。

白战并未将人放在旁边的绣墩上,而是抱着她径直在主位坐下,让她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几乎整个后背都嵌入他坚实的怀抱里。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手掌习惯性地覆在她的小腹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拓跋玉对这种近乎孩童般被抱在怀中喂食的亲昵早已习惯,却依旧每次都会染红耳尖。

她挣扎了一下,无果,只得无奈又羞涩地放松身体,靠在他胸前。

“先喝点牛乳。”白战单手拿起那盅温热的牛乳,用配套的银匙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热气,才递到她唇边。

牛乳的醇香弥漫开来。拓跋玉顺从地启唇,小口啜饮。温热香滑的液体滑入喉中,暖意弥漫全身。

白战喂得很慢,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看着她小口吞咽时微微蠕动的粉嫩唇瓣,眼神幽暗了几分。

一盅牛乳很快见底,最后一口时,许是喝得急了点,几滴乳白色的奶渍意外地沾染在她如花瓣般姣好的下唇边,像初雪的痕迹,又像最纯洁的诱惑。

拓跋玉浑然不觉,伸出小巧的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却未能精准舔去那抹碍眼的奶白。

这无意识的动作落在白战眼中,却如同投入火堆的薪柴。他眸色瞬间转深,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下一刻,拓跋玉只觉眼前光线一暗,一股熟悉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男性气息骤然逼近。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温热的薄唇已不容分说地覆上了她的唇瓣,精准地、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唇畔那点碍眼的奶渍,轻轻舔舐而去!

湿滑滚烫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唇边,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拓跋玉身体猛地一僵,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轰”的一声,绯红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根,整张脸如同火烧云般滚烫。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酥软无力的手,想要推开这个在光天化日之下、婢女可能随时进来的花厅里就如此孟浪放肆的男人。

“你……夫君!你……”她又羞又急,语不成调,声音带着颤抖的娇嗔。

然而,白战的动作比她更快。在她指尖触及他胸膛的前一瞬,他已从容退开,唇边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可疑的莹白和水光。

他神色自若,仿佛刚才那个用唇轻薄她的人不是他一般,随手拿起一块蜜糖糕递到她唇边,声音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嗯?玉儿还想吃什么?”

他甚至还微微挑眉,眼神坦荡得让她怀疑刚才那灼热湿润的触感只是自己的错觉。

拓跋玉一口气堵在胸口,看着他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又羞又恼,偏生说不出话来。

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泄愤似的张口咬向他递来的糕点,用力嚼着,仿佛咬的是他那可恶的笑容。

白战看着她气鼓鼓又无可奈何的娇俏模样,胸腔里溢满低沉的愉悦笑声,手臂收紧,让她更贴近自己,继续慢条斯理地喂着她吃完了剩下的早食。

待到撤去杯盘,阳光已升高不少,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白战用温热的湿帕净了手,又仔细地替拓跋玉擦拭了指尖。

“时辰尚早,园子里景致正好,日光也不烈。”白战起身,再次不容分说地将拓跋玉抱起,“陪你去走走,消消食,也活动活动筋骨,对玉儿和孩儿都好。”

拓跋玉这次连抗议的力气都省了,只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颈窝,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白战抱着她,步履沉稳地穿过层叠的门廊和精致的庭院。

盛夏的王府,无处不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阳光蒸腾出的浓郁青气,混合着不知名花朵的甜香。

蝉鸣在树荫深处高亢地唱着,此起彼伏,仿佛是夏日的礼赞。

他们没有乘坐步辇,白战似乎很享受这样抱着她漫步的时光。

沿途遇见恭敬行礼的仆从侍卫,他也只是淡淡颔首。不多时,便路过了王府西侧的练武场。

辰时已过,场中仍有侍卫在进行操练,呼喝声、兵刃破空声隐隐传来。

隔着镂空的院墙,能看到里面矫健的身影腾挪闪转,尘土在阳光下飞扬。

白战脚步未停,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场内,片刻后便收回目光,低头对怀中的人儿柔声道:“吵到王儿了?”

拓跋玉摇摇头,好奇地望了几眼那充满阳刚之气的所在。

白战紧了紧手臂,抱着她绕过武场外围,转入一条更为幽静的回廊。

这回廊一侧临着一片繁茂的竹林,竹影婆娑,筛下细碎跳跃的金光,廊下顿时荫凉了不少,连空气都带着竹叶特有的清凉涩香。

另一侧则是爬满凌霄花的院墙,橙红色的花朵如同燃烧的小火把,在浓密的绿叶间灼灼绽放,热烈奔放。

廊柱上垂挂着丝丝缕缕的常青藤,偶尔有早起的彩蝶翩翩飞过。

穿过这片被绿意和花香包裹的幽径,眼前豁然开朗。王府的后花园宛如一幅精心绘制的盛夏长卷,在眼前徐徐铺展。

荷花池占据着园林的中心,碧绿的荷叶亭亭如盖,层层叠叠,铺满了大半池面,宛如一块巨大的翡翠。

粉白、嫣红的荷花从这片碧海中袅袅升起,有的含苞待放,羞怯如少女。

有的早已盛放,花瓣舒展,露出嫩黄的莲蓬,在夏风的轻拂下摇曳生姿,清雅的荷香随风阵阵袭来,沁人心脾。

几座精巧的太湖石假山点缀在池边和水中央,石缝里顽强地生长着几丛兰草,平添野趣。

池水清澈,能看到锦鲤摆动着绚丽的尾鳍在水中悠游,时而追逐嬉戏,荡开圈圈涟漪。

岸边,高大的垂柳枝条柔曼,翠绿的丝绦一直垂到水面,随风轻抚着涟漪。

花圃里更是姹紫嫣红开遍:娇艳的芍药虽近尾声,仍有几朵硕大的花盘在枝头傲立;如火如荼的紫薇花树缀满枝头。

粉的、紫的、白的,云蒸霞蔚;香气馥郁的栀子花丛洁白如雪,浓香几乎凝成实质。

更有色彩缤纷的各色绣球、木槿、扶桑,争奇斗艳。高低错落的绿植,如女贞、石榴、南天竹,则提供了浓密的绿荫。

蜿蜒的卵石小径在花木丛中穿梭,通向深处的水榭和凉亭。

阳光慷慨地洒落,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金色,树叶绿得发亮,花儿艳得夺目。

空气是温暖的,带着植物蒸腾的蓬勃水汽和浓郁的花香,吸一口,仿佛连肺腑都被这夏日的生机填满。

鸟鸣声也格外清脆悦耳,在枝叶间跳跃穿梭。

白战抱着拓跋玉,沿着池边一条被浓密树荫覆盖的小径缓步而行,避开正午前逐渐升温的阳光。

树荫下凉风习习,吹散了暑气,也吹拂起两人的衣袂发丝。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蝉鸣,以及他沉稳的脚步声。

这份宁静与方才花厅里的亲昵喧嚣截然不同,却弥漫着另一种微妙的、令人心弦微颤的张力。

拓跋玉靠在他胸前,看着眼前不断变换的美景,感受着腹中隐隐的胎动,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幸福填满。

她放松下来,甚至主动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在他怀里更舒服些,小手无意识地搭在他环着自己的手臂上。

白战感受到她的放松和依赖,唇角愉悦地勾起。他抱着她,并未走向显眼开阔的亭台水榭。

反而沿着小路,越走越深,渐渐来到花园一处颇为隐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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