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军营,朔风凛冽。
敖烈站在帐外,望着六岁的敖念卿蹲在沙地上,用树枝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条小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拓跋玉,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浅浅的酒窝。
“念卿。”敖烈蹲下身,粗糙的掌心抚过孩子的发顶,“从今日起,你改叫‘敖念玉’。”
孩子仰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为什么呀?娘亲说‘念卿’是盼我成为君子。”
敖烈喉头滚动,声音低沉:“‘念玉’……是让你永远记得你娘。”
孩子似懂非懂,却乖巧地点点头:“那爹爹也记得吗?”
敖烈闭了闭眼,指节攥得发白:“记得……至死不忘。”
中军大帐内,拓跋野——拓跋玉的兄长,现任漠北铁骑统帅,他正擦拭着一柄青铜短刀。见敖烈掀帐而入,他冷笑一声:
“龙君终于舍得把这孩子送来了?我还当你打算带着他杀穿北海。”
敖烈将一枚银铃放在案上,那是拓跋玉的遗物。
“北海冰渊是死地,我不能带他去。”他声音沙哑,“若我三年未归……这铃铛会带他找到巫族祖地。”
拓跋野猛地攥紧短刀,刀锋割破掌心,血珠滴在银铃上:“你当我妹妹的命,换来的就是你这句交代?!”
帐内杀意骤起。
突然,帐帘被掀开,小念玉抱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泥偶跑进来:“舅舅!我给你捏了娘亲!”
泥偶的衣裙上,赫然刻着拓跋玉最爱的雪莲纹。
拓跋野浑身一震,杀意溃散。他单膝跪地接过泥偶,声音哽咽:“……比你爹捏的像。”
黎明时分,敖烈甲胄已整。
小念玉被舅舅抱在怀里,手里紧紧攥着父亲的一缕龙鳞编成的绳结。孩子不哭不闹,只是突然喊了一声:“爹爹!我昨晚梦见娘亲了!”
敖烈背影一僵。
“娘亲说……”孩子学着拓跋玉的语气,“‘告诉你爹,北海的雪是暖的’。”
敖烈仰头深吸一口气,龙瞳金芒暴涨。他反手摘下背上长弓,一箭射向天际——
箭矢化作金龙虚影,长啸破云。
“等我回来……教你这一箭。”
?临行前夜,敖烈将霜天戟重铸完成。
新生的戟刃一半是敖清遗留的星光寒铁,一半是拓跋玉巫咒凝练的陨铁,挥动时有龙吟凤鸣之音。
“此去凶险。”敖霜轻声道,“若北海遗迹真是囚笼……你可能会见到比魔神更可怕的东西。”
三日后,一艘黑帆巨船破浪而来。
船首立着一名戴青铜面具的男子,腰间悬着一柄刻满龙纹的断剑。他自称“云无月”,是游历四海的寻龙者。
北海之滨,千里冰封。
敖烈踏着没膝的积雪前行,龙鳞甲上凝结着厚厚的霜花。越往北走,风雪越烈,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掌心燃着一缕龙焰,却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这里的风雪,竟能吞噬龙族的光明。
突然,他脚步一顿。雪地中,半掩着一块断裂的石碑,上面刻着古老的龙语:?“逆鳞者入,焚心者死。”
碑文下方,赫然是一道干涸的血迹——?巫族血咒的痕迹?。
“玉儿……你来过这里?”敖烈瞳孔骤缩,指尖抚过那血迹的瞬间,耳边突然响起拓跋玉的声音:?“烈哥哥,雪是暖的……因为血未冷。”
穿过暴风雪,敖烈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北海冰渊——
那是一座倒悬的冰山,山体内部被凿空,无数粗如巨树的玄冰锁链从山巅垂下,锁链尽头禁锢着一条奄奄一息的青龙?。
青龙的逆鳞处插着七柄冰剑,龙血顺着锁链滴落,在冰面上绽开妖异的血花。
“三千年了……青龙突然睁开竖瞳,声音嘶哑,终于有龙族来送死了?”
敖烈龙威爆发,震碎周身冰雪:“你是谁?”
青龙狂笑,震得冰山簌簌落雪:“吾乃北海龙皇敖烬!被亲弟弟……你们的好祖宗敖龙天,亲手锁在此处!”
敖烬的龙尾突然掀起滔天冰浪,一道冰锁直刺敖烈心口:“想救那丫头?先接我三招!”
敖烈挥戟斩断冰锁,却被震得虎口迸裂。他猛然想起星图的提示:欲破枷锁,需焚龙鳞。
“前辈!”他咬牙撕下自己一片逆鳞,“我以龙族血脉为证,请观此火!”
逆鳞在掌心燃起金红色烈焰,竟与拓跋玉遗留的巫咒产生共鸣。火焰顺着锁链蔓延,敖烬身上的冰剑开始融化!
“巫龙共生火?”敖烬的竖瞳剧烈收缩,“你身上有巫族圣女的魂魄?!”
敖烬的龙瞳骤然收缩,死死盯着敖烈掌心燃烧的逆鳞之火。那金红色的烈焰之中,竟隐约浮现出拓跋玉的虚影,她长发如瀑,指尖缠绕着巫族咒纹,与龙火交融,化作炽烈的巫龙共生焰。
“果然是她……”敖烬的声音低沉如雷,龙尾猛地拍击冰渊,整座冰山震颤不已,“三千年了,巫族竟还敢染指龙族血脉!”
敖烈虎口鲜血滴落,却在触及冰面的瞬间被火焰蒸腾成血雾。他咬牙低吼:“娇娇不是敌人!”
“愚蠢!”敖烬怒啸,龙爪猛地抓向敖烈,“巫族圣女魂魄寄生龙族之身,你以为这是巧合?”
敖烈横戟格挡,却被巨力震退数十丈,后背狠狠撞在冰壁上。他咳出一口血,却见掌心火焰愈发炽烈,拓跋玉的虚影竟缓缓睁开了眼:“烈哥哥……快走……”
她的声音如风般飘渺,却在下一秒被敖烬的龙息冻结。
敖烬的龙躯猛然盘旋而起,七柄冰剑寸寸碎裂,化作漫天冰晶。他仰天长啸,声浪震得极光锁链剧烈摇晃,三千颗青龙心脏疯狂搏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轰——!”
冰渊底部突然炸裂,黑水翻涌如沸,无数冰锥从渊壁爆射而出。敖烈挥戟斩碎袭来的冰锥,却见黑水之中,竟缓缓浮出一具冰棺,棺内沉睡的,赫然是拓跋玉的肉身!
“娇娇?!”敖烈瞳孔骤缩。
“哈哈哈!”敖烬狂笑,“你以为她的魂魄为何能与你共鸣?因为她本就是巫族安插在你身边的棋子!”
敖烈心神剧震,却在这时,拓跋玉的肉身突然睁眼:?“烈哥哥……杀了我……”
她的声音冰冷而陌生,指尖缠绕的巫咒骤然化作锁链,直刺敖烈咽喉!
敖烈侧身闪避,巫咒锁链擦着他的脖颈划过,留下一道血痕。他死死盯着“拓跋玉”,厉声道:你不是她!
“我当然不是。”棺中女子冷笑,面容逐渐扭曲,化作另一张陌生的脸,“我是巫族大祭司青獙(qing bi)?!”?
敖烬的龙瞳眯起:“果然,巫族一直在等这一刻。”
青獙从冰棺中踏出,脚下黑水凝结成冰莲。她指尖轻点,极光锁链竟开始崩裂,三千颗青龙心脏一颗接一颗爆碎。
“敖烬,你以为龙族镇压的是你?”她讥讽道,“不,龙族镇压的,是巫族与龙族共同的敌人,噬星蛊!而你,不过是蛊的容器!”
敖烈猛然想起星图最后的预言:龙血焚渊日,噬星破封时。
?“烈小子!”敖烬突然低吼,“现在信我了吗?”
敖烈咬牙,掌心逆鳞之火再度燃起:“前辈,我该怎么做?”
“烧了她的肉身!”敖烬龙尾横扫,逼退青獙,“巫族圣女魂魄与你共生,唯有你的龙火能斩断她的咒术!”
青獙冷笑:“晚了。”
她双手结印,黑水骤然沸腾,化作无数冰蛇扑向敖烈。与此同时,冰渊深处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噬星蛊,苏醒了!
敖烈不退反进,逆鳞之火缠绕霜天戟,一记劈斩,炽焰如虹,将冰蛇尽数焚毁。他纵身跃向青獙,戟锋直指她的心口:“这一戟,为娇娇!”
青獙不闪不避,唇角勾起诡异的笑:“你舍得杀她吗?”
戟锋刺入她胸膛的瞬间,她的面容竟再度变回拓跋玉的模样!
敖烈的手猛然一颤。
“烈哥哥……”青獙顶着拓跋玉的脸,眼中流下血泪,“救我……”
敖烬怒吼:“别上当!”
噬星蛊的嘶鸣已近在咫尺,冰渊开始崩塌。敖烈闭眼,脑海中浮现拓跋玉最后的笑容:?“烈哥哥,雪是暖的……因为血未冷。”
他猛然睁眼,霜天戟悍然贯穿青獙的心脏!
“噗——!”
青獙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的戟锋:“你……竟然……”
“我认识的娇娇,”敖烈一字一顿,“绝不会求我救她。”
青獙的面容彻底扭曲,发出凄厉的尖啸。她的身体化作黑雾消散,而冰渊底部的噬星蛊,也随之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再度沉寂。
极光锁链重新凝结,敖烬的龙躯缓缓盘踞,龙瞳中竟闪过一丝赞赏:“小子,你比敖龙天强。”
敖烈喘息着跪倒在地,逆鳞之火渐渐熄灭。他望着掌心残留的巫咒痕迹,低声道:“娇娇……你究竟在哪?”
另一边,远在千里之外的漠北,朔风卷着沙砾拍打在军帐上,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金蝉子盘坐在蒲团上,手中念珠捏得咯吱作响,眉心一道金纹因心绪波动而隐隐发亮。他越想越恼,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里的水纹荡出三圈涟漪。?“这个混账小子!”?
敖烈那倔驴竟敢独自去寻拓跋玉!北海凶险,若他再有个闪失……那小徒孙岂不是要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金蝉子眼前仿佛已经浮现那娃娃哭肿了眼,拽着他衣袖喊“师祖,我要爹爹,我要娘亲”的模样,顿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敖烈!”? 他并指掐诀,一道金光自眉心迸射而出,裹着怒意的声音穿透万里云层:?“你媳妇根本不在北海!立刻给为师滚回来,否则老衲这就去把你的龙鳞一片片薅下来煲汤!”?
而此时,北海之滨。
北海之滨的罡风如千万把冰刃,将敖烈身上的玄铁龙甲撕成碎片。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血痕,渗出的龙血尚未滴落便被冻成赤色冰晶,挂在伤口处如同狰狞的珊瑚枝。
他踉跄着踩过尖锐的冰礁,每走一步都留下带血的冰渣,龙族特有的金瞳因灵力枯竭而黯淡,眼白爬满蛛网般的血丝。
敖烈恍若未觉,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翻涌的黑浪,喉间溢出一声嘶哑的呼唤:?“娇娇……你究竟在哪……”?
金蝉子静立帐中,三息过去,北海方向依旧杳无回音。他指间掐着的菩提佛珠突然“啪”地断裂,十八颗鎏金珠子滚落青玉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孽障...”他薄唇微抿,眉间金纹骤然亮起璀璨佛光。忽而似有所悟,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是了,那条桀骜不驯的孽龙,天雷加身尚不皱眉,却最见不得小徒孙掉一颗金豆子。
白衣胜雪的佛子猛然起身,广袖带翻紫檀案几。帐外朔风怒号,他竟连护体佛光都忘了祭出,任由冰刃般的雪粒在如玉面颊上划出细痕。
深一脚浅一脚踏过积雪时,不慎被冻硬的玄铁旗绳绊住,竟是以手撑地凌空翻起,霜雪沾了满身也浑不在意。
金蝉子踏入拓跋野帐中时,暖炉的炭火已熄,只剩一缕残烟袅袅。敖念玉蜷在锦被里,睡得正熟,小脸被冻得微微发红,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他俯身,指尖轻点孩童眉心,一道温润佛光流转,驱散了寒意。又取来雪白的狐裘披风,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抱起时,敖念玉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像只寻暖的幼兽。
风雪未歇。金蝉子踏雪而归,怀中抱着熟睡的孩童,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狐裘下,敖念玉的呼吸均匀绵长,而他自己的衣袂却已被霜雪浸透。
回到军帐,他单手结印,千里传音再起?:“敖烈!”
这一声裹挟着佛门狮子吼的威压,震得北海之滨的雪山簌簌发抖。正在搜寻妻子踪迹的白龙猛然顿住,龙瞳骤缩,回头望向声源处。
风雪中,师父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你儿子在我这儿,再不来,我便带他回灵山。”
敖烈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龙爪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他化回人形,就近坐在雪山之巅,揉了揉眉心,低声道:“......知道了,师父。”
远处的北海依旧翻涌,而他终究暂时停下了脚步。
敖烈终究还是动了身。他仰天长啸,龙吟震彻九霄,刹那间风云变色。
银鳞在日光下流转着冷冽寒芒,修长龙躯腾空而起时,尾梢扫过山巅,千年积雪轰然崩塌,化作漫天碎玉纷扬而下。
他穿云破雾,逆风而行,龙鬃在疾风中猎猎飞扬,每一片鳞甲都映着流动的天光。
?第一次日落?时,他正掠过北海深渊。龙影投在墨蓝海面上,惊起成群鲛人浮出波涛。
她们湿漉漉的长发缠绕着珍珠,歌声如泣如诉,尾音消散在咸涩的海风里。敖烈龙须上还挂着北海的冰晶,却未作停留。
?第二次日落?,昆仑群峰在他爪下后退。罡风撕扯着龙鳞,雪鹫群惊慌四散。
他在最高峰稍作盘旋,呼出的白雾凝结成霜,龙吟声在山谷间回荡,震得冰川绽开蛛网般的裂痕。
?第三次日落将尽时?,大漠的风沙迷了他的眼。
敖烈收敛龙息俯冲而下,银甲般的鳞片擦过胡杨枯枝,在戈壁上掀起狂沙。
落地时他已化作人形,战靴深深陷入滚烫的沙砾。
帐前那盏青灯在暮色中摇晃,灯影里似有无数前尘往事明明灭灭。
他抬手掀帘的瞬间,帐内沉香扑面。金蝉子膝上横着菩提念珠,指尖一颗玛瑙佛珠正转到半途。
儿子蜷在狐裘里,朱砂痣在灯下艳得刺目,怀里还紧紧搂着师父的半截衣袖。
“回来了?”和尚眼皮都没抬。
敖烈喉结滚动,沙哑应道:“......回来了。”
帐外,最后一缕残阳染红了整片沙海,远处传来驼铃幽远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