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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吾微微颔首,收回维持印诀的手势,闭目调息,显然消耗巨大。

太乙真人则一步踏出,对敖广、敖闰及悲恸的家眷道:“龙王,龙后,王妃,且放宽心。陆吾老祖已暂时稳住三太子本源。老道即刻开炉,炼制‘九转紫阳丹’,此丹汇聚至阳纯和之气,最能固本培元,滋养受创之神魂龙魄,待丹成服下,必能助三太子恢复元气,巩固根基!”

他的话语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暂时稳定了惶惶人心。

孙悟空和楚言架着敖烈,穿过前院。夕阳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扭曲而沉重。

路旁仙草灵花散发的馥郁芬芳,此刻闻在敖烈鼻中,却带着一种麻木的隔阂感。

静室位于涤尘居后苑最深处,一处背靠灵脉泉眼、被层层清净阵法守护的独立小院。

这段路平日里不过片刻即至,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

每一步挪动,敖烈都能感受到识海深处那被黄金神链禁锢的“元煞残息”传来的冰冷脉动。

它不再狂暴,却像一块万载不化的玄冰,持续不断地散发着阴寒死寂的气息,缓慢而顽固地侵蚀着被神链保护也同时被隔离的龙魂本源。

陆吾的神力如同炽热的熔炉外壳,隔绝了直接的伤害,但外壳之内,那冰寒却依旧在渗透。这是一种更隐蔽、更绝望的消耗。

敖烈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龙元精粹,正被那冰寒一丝丝地抽走,转化为维持那“蛰伏”状态的养料。

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骨髓深处不断上涌,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

孙悟空架着他的左臂,眉头越皱越紧。他敏锐地感知到敖烈身体的温度在持续下降,那并非体表的冰凉,而是从脏腑、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而且,敖烈手臂肌肉那细微的、规律性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并非脱力的虚颤,更像是一种…被冻结的脉动?与那被禁锢的元煞残息的波动隐隐同步!

猴子心中警兆更甚,他知道,陆吾老祖的秘术只是争取了时间,那鬼东西根本没被消灭,甚至没有被真正压制住,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阴险的方式在侵蚀!

楚言也感觉到了主上的异常冰冷,他不动声色地将一股?精纯浑厚的内力?小心翼翼地渡入敖烈体内,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然而,那凝聚了他多年苦修所得的力量,甫一接触敖烈经脉,便如?泥牛入海?,瞬间就被那深层的、仿佛能冻结万物的冰寒?吞噬消融?,?毫无作用?,他的心沉了下去。

穿过月洞门,踏过一条铺着鹅卵石的清幽小径,一栋由温润青玉筑成、爬满翠绿藤蔓的精舍出现在眼前。

这里灵气氤氲,异常宁静,正是敖烈平素闭关打坐的静室。

室门无风自开,露出里面简洁到近乎空旷的陈设:一张玄玉床榻与几张蟠龙纹蒲团置于中央,墙壁上刻着宁心静气的符文。

与此同时,前院之中,太乙真人已然行动。他寻了一处空旷之地,远离众人,更远离敖烈静室的方向。

只见他神情肃穆,雪白的拂尘凌空一抖。刹那间,清越的玉磬之音仿佛自九天传来。

云梦山本就充盈的天地灵气如同受到无形之手的牵引,疯狂地朝着他身前汇聚。

“嗡——!”

一声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响起。虚空中,光影扭曲,一座样式古朴、非金非玉、通体流转着赤红霞光与玄奥符文的巨大丹炉虚影,由虚化实,轰然降临。

炉身上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河岳、万灵朝拜之景,散发出镇压地火、熔炼万物的磅礴气息——正是太乙真人随身至宝,八卦紫金炉的投影!

太乙真人双手掐诀,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大道至简的韵味。

一道道精纯至极的三昧真火,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化作九条栩栩如生的赤色火龙,咆哮着撞入丹炉虚影底部的火口。

“轰!”

炉内瞬间燃起熊熊金焰,炉壁上的符文逐一亮起,如同星辰点亮夜空。

整个丹炉虚影变得半透明起来,可以清晰看到炉内炽烈的金色火焰像熔化的太阳金液般翻滚沸腾,散发出恐怖的高温,却又被炉体完美束缚,没有一丝热浪外泄。

紧接着,太乙真人袍袖一挥,数十道闪烁着各色宝光、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灵材仙草。

像是受到召唤的星辰,划出一道道流光,井然有序地投入那翻滚的金焰之中。

眼前千年朱果赤红如火,还有冰魄雪莲晶莹剔透,复现龙血灵芝氤氲紫气,还见九转还魂草碧光莹莹……每一样都是足以让仙神动容的天材地宝。

这些灵药一入炉,便在金焰中沉浮,迅速融化、提纯,化作或金或紫或青或白的精纯药液,在炉心处缓缓汇聚。

不多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馨香自丹炉虚影中弥漫开来。

这香气初闻清雅,细嗅之下却又醇厚无比,蕴含着勃勃生机与至阳至和的道韵。

香气所过之处,院中之前被煞气惊扰而蔫萎的花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挺立,焕发生机。

空中甚至隐约有金色的光点像萤火虫般飘落,落地便化为一朵朵微小的金色莲花虚影,旋即消散——正是丹华外溢,引动的天地异象!

太乙真人盘膝坐于炉前,双目微阖,心神已与丹炉融为一体,双手印诀不断变化。

精准地操控着炉内每一缕火焰的强弱,引导着药性的融合。

他口中念念有词,玄奥的丹诀化作一个个实质的银色符文,似灵蝶般飞入炉中,融入那团越来越凝练、散发出温润紫金色光华的药液核心。

“九转紫阳丹,夺天地纯阳之精,融万灵生发之气,需以三昧真火煅烧七七四十九转,再以文火温养三个时辰,凝聚丹华,方得圆满。”

太乙真人并未睁眼,清朗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焦急等待的众人耳中,“此丹炼成,三太子服下,可固本锁元,温养神魂,驱散阴霾,乃对症之良方。然…炉火熊熊,丹华凝聚非朝夕之功,至少需待明日寅时,丹成出炉。”

明日寅时!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关心敖烈的人心上。

龙后眼中的泪水再次汹涌,她看着后苑静室那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玉门,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这漫长等待的时间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

“寅时…还要等到寅时…” 她失神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承受的绝望。

那紧闭的静室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吞噬爱子的冰冷墓穴。

每一个呼吸的间隔,都像是钝刀子割在心头,提醒着她儿子正在那扇门后与未知的恐怖痛苦搏斗,而她们这些至亲,除了等待,竟束手无策。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母后!” 拓跋玉惊呼,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婆母下滑的身体。

她的双臂承受着龙后几乎全部的重量,也在承受着自己内心山崩海啸般的恐惧与痛楚。

丈夫生死未卜,婆母悲痛欲绝,儿子惊惶无助……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她纤弱的肩上。

她脸色苍白如雪,下唇被咬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齿痕,但她强忍着不让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落下。

此刻,绝不能倒下!她将婆母半扶半抱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紧紧握着那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

“母后,您要撑住!夫…夫君他需要您!陆吾老祖的神通,大圣的守护,还有真人的仙丹…夫君一定能撑过去的!一定能!”

她重复着,既是在安慰婆母,更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白念玉站在一旁,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看着祖母崩溃的模样,听着母亲强作镇定的声音,脑海中全是父亲被架走时那毫无生气的样子和拖在地上的脚尖。

巨大的恐惧似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让他手脚冰凉。

他想哭,想喊,想像小时候一样扑进父亲怀里寻求庇护,可那扇紧闭的门隔绝了一切。

他只能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的惊涛骇浪,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那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

东海龙王敖广重重叹息,拍了拍弟弟敖闰紧绷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安慰,眼中也满是忧虑。

敖闰龙目含泪,对着后苑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先祖祈祷。

陆吾老祖依旧闭目盘坐,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气息悠长而沉凝,正全力恢复着方才施展上古秘术的巨大消耗。

他如山岳般的存在,是此刻混乱中唯一的定海神针。

太乙真人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八卦紫金炉虚影。炉内金焰翻腾,药液在道诀的引导下缓缓旋转。

那团紫金色的光华在炽热中孕育着磅礴生机,散发出的异香在暮色渐浓的庭院中弥漫,带来一丝微渺的希望。

然而,炉火的每一次跃动,都清晰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寅时,如同悬挂在天际的遥远星辰,看似有光,却遥不可及。

?静室之内,是另一片无声的战场。?青玉筑成的静室,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悲泣。

中央的蒲团上,敖烈被安放其上,身体却无法维持端坐,只能无力地倚靠着楚言临时搬来的玉枕。

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绵长,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陆吾老祖那两道黄金神链的虚影,在他眉心处隐隐流转,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然而,守护在旁的孙悟空和楚言,心却悬在刀尖。

火眼金睛洞若观火。孙悟空能清晰地“看”到,那看似平静的识海深处,被神链禁锢的核心处,那点代表“鸿蒙元煞残息”的幽暗,犹如最顽固的冰核,正持续散发着阴寒死寂的波动。

这波动虽然被神链的力量大幅削弱,却宛若跗骨之蛆,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出来,缓慢的侵蚀着敖烈龙魂的本源精粹。

他掌心贴在敖烈后心,感受到的体温低得惊人,那是一种从灵魂处透出的冰冷,无论他如何小心渡入一丝至阳的妖元,都如同泥牛入海,被那深层的寒意瞬间吞噬、同化。

楚言单膝跪在另一侧,用温热的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敖烈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那冷汗也是冰凉的。

他能感觉到主上的生命力,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从那具看似完好的躯壳里悄然流逝。每一次微弱呼吸的间隔,都让楚言的心揪紧一分。

时间,在静室凝固的冰冷与外界焦灼的等待中,缓慢而残酷地流淌着。

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距离那救命的“寅时”,还有漫漫长夜。

青玉筑成的静室,那扇流转着微弱禁制光华的门扉,此刻成了隔绝生死、划分希望与绝望的无形壁垒。

门内,是孙悟空与楚言屏息凝神的守护,是敖烈生命烛火在深寒中飘摇将熄的绝境。

门外,冰冷的现实与焦灼的等待,宛如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整个云梦山的上空。

静室外的回廊,由与静室同源的青玉铺就,光洁如镜,却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凉意。

拓跋玉犹似一尊凝固的玉雕,背脊挺得笔直,紧贴着冰冷的廊柱,已在此处默然伫立了整整一个时辰。

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宫装,在廊下镶嵌的夜明珠冷光映照下,显得单薄而脆弱。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唯有这细微的刺痛,才能让她确信自己尚未被那无边的担忧彻底吞噬。

她不敢推门。那扇门后是老祖布下的守护禁制,也是孙大圣和楚言倾尽全力维持的脆弱平衡。

一丝多余的声响,一缕陌生的气息侵入,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回廊里清冷的、混合着药草苦涩的微弱气息。

每一次呼气则化作眼前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昭示着此地的低温——那低温,似乎也正从静室内丝丝缕缕地渗漏出来。

耳朵捕捉着门内传来的任何一丝动静。然而,除了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嗡鸣,只有一片死寂。

这寂静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慌。她想象着门内的景象:夫君毫无生气地躺着,那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眸紧闭。

英挺的眉宇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痛苦阴霾,还有那两道代表最后希望的黄金神链虚影……

孙悟空掌心贴在后心的位置,是否依旧能感到那令人心悸的冰冷?楚言擦拭汗水的动作,是否已因绝望而变得僵硬?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廊外,?只有山风偶尔掠过檐角,带动几声空旷的呜咽,或是远处不知名夜鸟一两声短促凄清的啼鸣,划破沉重的夜色。?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沉入夜的怀抱,唯有她所处的这一方回廊,仿佛被时光遗忘,凝固在焦虑的琥珀之中。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命运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寅时”那遥不可及的门槛上。

她只能拼命压抑着冲进去的冲动,将所有的担忧、恐惧、祈求,都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化作唇齿间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眼中强忍不落的水光。

冰冷的青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从脚心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却远不及她心中那份等待的冰冷刺骨。

涤尘居的花厅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数盏蟠龙纹青铜宫灯高悬,洒下柔和却驱不散阴霾的光晕。

将玉几、珊瑚盆景、以及围坐众人的面容映照得分外清晰,也将那份沉甸甸的忧愁放大了数倍。

紫檀圆桌中央,错落摆放着数十道珍馐:水晶虾仁莹然剔透,灵兽肉羹热气氤氲,千年灵果宝光流转,琥珀色琼浆在夜光杯中轻漾。

这本是款待上仙的盛筵,此刻围坐桌旁,却无一人有半分动箸之意。

主位之上,陆吾老祖端坐如山。这位寿元悠长的古神,眉宇间惯有的超然深邃,此刻尽数被一层难以化开的凝重覆盖。

他眼帘低垂,目光仿佛穿透了玉杯中微晃的酒液,直抵命运莫测的深渊。

偶有极轻微的抬眼,视线掠过静室方向,那目光中承载的并非神力,而是洞悉一切后沉甸甸的忧虑。

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透白,泄露了心湖下的汹涌暗流。

东海龙王敖广与西海龙王敖闰并坐。敖闰身形魁伟,衮龙王袍加身,冠冕端严,此刻却似一座正被万钧冰雪倾轧的山峦。

他挺直腰背,维持着龙王的威仪,然而紧抿成线的双唇,眉间深深刻入的“川”字纹,无不昭示着内心的煎熬。

目光频频投向花厅入口,那眼神里交织着焦灼的期盼与强行按捺的冲动。

桌下,指节因紧握而发出压抑的咯咯声响——血脉相连,他清晰感知着爱子敖烈生命力的流逝,痛楚锥心刺骨。

一旁的敖广面色灰败,忧色与痛心不遑多让。几番欲言,唇瓣翕动,终只化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消弭于凝滞的空气中。

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温润玉佩的手,那曾是少年敖烈予他的生辰贺礼。

龙后依偎在敖闰身侧。雍容尽褪,一身素月宫装衬得她愈发形销骨立。

未施粉黛的脸庞苍白,眼睑红肿,泪痕犹新。面前那碗灵参雪蛤羹,热气散尽,凝了一层冷腻的油膜。

她目光空洞地落在某处虚空,交叠于腿上的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手背皮肉。

偶尔,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滑过冰凉的脸颊,在月白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极力抑住呜咽,这无声的坠落,却比任何嚎啕更令人窒息。

她全部的力气,似乎都用来维系着不让自己彻底溃散。

白念玉,紧挨着龙后。少年清秀的脸庞写满茫然与恐惧。

他尚不能完全洞悉那可怕的凶险,但父亲敖烈命悬一线的阴影,老祖、大圣、祖父祖母那近乎绝望的凝重,已如巨石般压得他难以喘息。

小小的身躯在锦凳上不安地蹭动,目光惶惑地在沉默的祖父、垂泪的祖母、阖目的老祖之间游移,桌下的手指攥得死紧,指甲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想问,不敢问;想哭,怕添乱。唯有死死垂首,盯着锦袍上繁复的龙纹,用尽全力将涌上眼眶的泪意逼退。满桌曾令他垂涎的点心,此刻失了所有颜色。

侍女浮春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双手死死绞着托盘的边缘,指节绷得惨白。

她低垂着头颅,如同沉默的影子,不敢直视主位上那些大人物。

然而,眼角余光每每瞥见龙后无声滚落的泪珠,或是捕捉到龙王喉间逸出的沉重叹息,心尖便是一阵锐利的刺痛,眼眶也跟着不受控地泛红。

身为拓跋玉的贴身侍女,那份牵念同样深重。花厅内弥漫的窒息感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却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钉在原地,纹丝不动。

烛台上,火焰兀自摇曳。融化的烛泪无声地堆积、垂落、凝固,在鎏金底座上蜿蜒出一滩滩冷硬的惨白印记,此时却像冻结在每个人心头的绝望与等待。

席间珍馐早已失了温度,水晶虾仁蒙上灰翳,灵兽羹凝结油膜,精致的点心光泽尽褪。

整桌华宴,仿佛化作一席供奉于神前的冰冷祭品。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寒潭,唯有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以及那沉重得碾碎心跳的死寂,在厅内无声地弥漫、堆积。

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每一次心跳都像在丈量这漫漫长夜的寸寸光阴。

晚膳?无人动箸。所有的心神,早已被那扇紧闭的青玉门扉后,生死未卜的煎熬牢牢攫住,悬于一线。

静室不远处,一片特意清空的玉石地面上,景象却与压抑的花厅、孤寂的回廊截然不同。

这里笼罩在一片灼热、跳跃、充满生机的光影与气息之中。

太乙真人须发皆张,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他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一身磅礴浩瀚的真元尽数贯注于眼前那尊巍然矗立的八卦紫金炉。

紫金炉体流转着玄奥的卦象微芒,炉身赤红,九条形态各异的火龙浮雕环绕炉身。

此时在真元催动下,仿佛活了过来,龙口大张,喷吐出九道凝练至极、色泽近乎纯白的炽热真火,源源不断地舔舐着巨大的丹炉底部。

丹炉内,数十种神材正在真火中翻滚、熔炼,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时而又有奇异的霞光冲破炉盖的缝隙,映照得周围一片瑰丽,赤、橙、金、紫、碧……变幻不定。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郁药香和狂暴能量的气息弥漫开来,甚至隐隐压制了从静室方向渗透出的那一丝阴寒。

真人面色肃穆,双手掐着繁复玄奥的丹诀,十指如穿花蝴蝶般急速变幻,带起道道残影。

每一次印诀打出,都有一道精纯浑厚的仙元注入炉身的符文之中,精准地调控着炉内每一缕火焰的温度、每一股能量的流向、每一种材料的融合时机。

他的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滚烫的炉身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气消失无踪。

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诙谐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炉盖上方翻滚蒸腾的药气云霞,捕捉着其中每一丝细微的色彩变化和能量波动。

“坎离相济…蛟髓入药…九转火候…不能急…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真人心头默念着早已烂熟于胸的丹方与步骤,精神高度紧绷,仿若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

他知道这炉“九转紫阳丹”意味着什么。这不仅关系着一位尊贵龙族太子的性命,更牵动着龙族、道门乃至三界格局的微妙平衡。

敖闰的托付,陆吾老祖的期望,还有那躺在静室里气息奄奄的青年……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操控丹火的十指之上。

炉内的轰鸣声似乎加剧了些许,炉身的符文亮得刺眼。

太乙真人瞳孔微缩,双手印诀陡然加快,口中低叱一声,一股更为磅礴的仙元注入鼎身。“稳住!”

他心中低吼,强行压制住炉内因药力冲突而引发的能量暴动。

丹炉剧烈地震颤起来,九条火龙喷吐的火焰颜色由白转金,温度再次飙升,将周围的空间都炙烤得微微扭曲。

逸散出的热浪,让数十丈外守卫的龙宫侍卫都感到皮肤灼痛,不得不运功抵抗。

真人鬓角的白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脸颊。他不敢有片刻分神,更不敢去想静室内的情形,亦不敢去感受花厅里弥漫的绝望。

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眼前的丹炉,炉内翻滚的、承载着一条生命和无数希望的药液。

寅时……那个决定成败的时刻,正随着炉内药力的凝聚而步步逼近。

每一息,他都在与时间赛跑,与炉内狂暴的能量搏斗,更是在与那侵蚀敖烈的鸿蒙元煞死气争夺生机。

丹炉的每一次轰鸣,都像是在叩问着命运之门。

夜,在青玉静室的死寂冰冷、回廊孤影的无声煎熬、花厅烛泪的沉重愁云。

以及丹炉真火焚天的搏命抗争中,缓慢地、一分一秒地、无比艰难地向着那渺茫而唯一的希望——寅时,爬行。

整个涤尘居,仿佛都在这漫长而痛苦的等待中,屏住了呼吸。

在这片庞大寂静的漩涡中心,在紧邻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青玉门扉之外,拓跋玉便是那被遗忘在时间断层里的孤岛。

她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廊柱,蜷缩在坚硬如铁的青玉地面上。

冬夜的寒风,像淬了冰的钝刀,毫无怜悯地刮过空旷的回廊,发出低沉而哀戚的呜咽。

这呜咽钻入骨髓,也钻入她仅着的那一袭鹅黄色宫装里。

那宫装薄如蝉翼,是敖烈上月才命东海鲛人用最娇嫩的霞光云锦连夜赶制的,轻软柔滑,曾包裹着她被宠得如同最矜贵花瓣的身体。

他说她穿鹅黄最好看,像初春枝头最嫩的一抹新蕊。

而此刻,这曾代表无限宠溺的华裳,在凛冽的寒风中形同虚设,成了裹在她身上一层徒有其表的、冰冷的嘲讽。

寒意,起初是肌肤上针扎般的刺痛,犹如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薄绸刺入毛孔。

很快,这刺痛就变成了浸透骨髓的阴冷,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脊柱、四肢百骸蜿蜒游走,贪婪地夺走每一丝热气。

她止不住地颤抖,起初是细微的、牙关紧咬的克制,到后来变成无法自抑的、剧烈的痉挛。

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早已冻得僵硬的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蜷缩在腿侧的手指,早已失去知觉,僵硬得却似冰雕的枯枝。

她试图将双手拢到唇边呵气,那微弱的暖意尚未触及皮肤,便被呼啸而过的寒风瞬间掠夺,只留下更深的、仿佛要撕裂血肉的冰冷麻木。

脚趾在单薄的绣鞋里冻得失去了存在感,寒意从脚底心一路窜上小腿、膝盖,像冰冷的潮水,无情地淹没她。

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细微而急促的“得得”声,在这死寂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渺小无力。每一次磕碰,都震得她发麻的头皮嗡嗡作响。

她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双臂死死抱住膝盖,想把自己缩成一个没有缝隙的茧,以此抵御那无孔不入的酷寒。

下巴抵在膝头,冰冷的布料紧贴着同样冰冷的脸颊。

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随即被风吹散,仿佛她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机也被这暗夜轻易抹去。

偌大的回廊,空荡得令人心悸。曾经侍立两旁的龙卫、步履匆匆的仙娥,早已不见踪影。

花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随着众人的离去,似乎也转移到了某个看不见的、更深的角落,只留下令人心慌的真空。

拓跋玉被遗忘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短暂的涟漪后,沉入了无人知晓的黑暗水底,沉入这凝固得如万年玄冰的时间长河。

远处,属于客舍的零星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廊檐下几盏防风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挣扎着投下昏黄摇曳、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光晕。

那光晕的边缘,勾勒出她蜷缩在巨大廊柱阴影下的、伶仃而渺小的轮廓。

更漏,在这隔绝的涤尘居深处,连计时的滴答声也消失了。

时间的流逝,只剩下头顶那片墨蓝天幕上,星辰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位移。

她仰头望着,目光空洞地追随着一颗最亮的星子,它像一颗被钉在冰冷琉璃上的银钉。

上一刻看它,似乎还在中天,此刻却已沉向西垂。寅时……那如同彼岸灯塔般微弱的希望标记,依旧遥不可及。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粘稠,拖着沉重的步伐,碾过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寂静是另一种酷刑。唯有风穿过廊柱缝隙的呜咽,与涤尘居悬崖下方隐约传来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断断续续地撕扯着这沉重的静默。

甚至丹房方向隐约传来的、沉闷如心跳的炉火轰鸣,都被这无边的死寂放大,变成敲打在她心鼓上的重锤。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冻僵的血管里艰难流淌的、滞涩的声音。

这份寂静,比花厅里那几乎凝固的忧愁更可怕,因为它连分担的人都没有了。

她是一个人。一个人面对这无边的寒夜,一个人对抗着噬骨的恐惧,一个人守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门,等待着命运宣判的钟声。

意识在寒冷的侵蚀下开始有些模糊,一些温暖的碎片却异常清晰地刺破黑暗,汹涌而来。

她想起丈夫有力的臂膀,总是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将她圈进怀里,那怀抱如同最坚固的堡垒,隔绝了世间一切风雨。

他身上的气息,是阳光晒过松木的暖香混合着深海龙族特有的清冽,让她心安。

他会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唤她“乖乖”,声音低沉慵懒,带着化不开的宠溺。

他会因为她指尖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就蹙起剑眉,立刻用自己温热的大掌紧紧包裹住,霸道地命令:“手怎么这样冰?浮春!楚言!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暖炉呢?狐裘呢?”

那带着薄怒的呵斥,此刻想来,竟是如此滚烫的奢侈。

她想起就在半月前,也是在这云梦山,他牵着她漫步在初雪后的梅林。

她贪看雪景,鼻尖冻得微红。他二话不说便解下自己那件用万年火浣纱织就、蕴藏温热暖意的玄色大氅。

带着他体温的重量,不容拒绝地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我的乖乖,冻着了可怎么好?”

他捏捏她终于暖和起来的脸颊,眼底是能将冰雪融化的笑意。

那大氅的暖意仿佛还残留在记忆的肌肤上,与此刻深入骨髓的冰冷形成最残忍的对比。

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地涌上眼眶,却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冻凝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晶,刺得眼睑生疼。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冰冷的膝盖。

心口的位置,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搓碾磨,那痛楚比身体的寒冷更甚百倍。

如果……如果他能醒来,看到此刻的自己——穿着这身他亲手挑选、却薄如纸片的鹅黄宫装。

像一片被寒风撕扯的枯叶,无助地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冻得唇色青紫,瑟瑟发抖……他会怎样?

那个画面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炸开:那双总是盛满对她的纵容与笑意的龙睛,会瞬间被狂暴的怒火点燃,变成燃烧的金色竖瞳。

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会让整个涤尘居都为之震颤。

浮春,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尽心尽力服侍她的侍女,首当其冲,必然会承受他雷霆般的震怒,或许会被罚去狼族雪山与她的姐姐染春作伴,或许……她不敢想下去。

还有楚言,那位沉默寡言却忠诚可靠的侍卫统领,也定然难逃严惩,因为他未能“守护好”她。

想到这些,一种尖锐的、混合着愧疚与更深切心疼的痛楚撕扯着她。

她并非不知冷暖,也并非刻意自苦。只是……只是想离这扇门近一点,再近一点。

似乎只有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又似乎才能在门开的第一时间,感受到他的气息,确认他的存在。

这冰冷的青玉地面,这穿堂的刺骨寒风,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孤寂,都成了她表达这份无能为力的、近乎偏执的祈祷的方式。

身体的痛苦,似乎能稍稍抵消一点内心那如同黑洞般吞噬一切的恐慌和绝望。

寒冷已经渗透到了意识深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努力睁开都异常艰难。思维也变得迟钝、粘稠,像在冰冷的泥沼中跋涉。

疲惫感却如潮水般阵阵袭来,诱惑着她放弃抵抗,沉入那看似温暖的黑暗长眠。

偶尔,一阵剧烈的颤抖会将她从意识游离的边缘猛地拉回,激灵一下,心脏狂跳,随即又被更深的寒冷和虚弱淹没。

她开始出现幻觉。时而觉得那紧闭的青玉门扉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时而又仿佛听到了门内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让她瞬间绷紧早已冻僵的身体,心脏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倾听、去捕捉。

然而,除了风声,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巨大的希望升起又瞬间破灭,如同冰锥反复刺穿心房,带来的是更深重的疲惫和更锐利的绝望。

寅时……寅时……拓跋玉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这个时辰,仿佛它是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是维系她最后一丝清醒的绳索。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身体的热量在一点一滴、不可逆转地流失,像是沙漏中不断减少的沙粒。

意识在寒冷和绝望的夹击下,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唯有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与恐惧失去的剧痛,像深扎在灵魂深处的锚,死死地拽住她,不让她彻底沉沦于这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她就那样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蜷缩着,像一块即将被寒夜彻底冻结的琥珀,里面封存着所有滚烫的期望和令人心碎的等待。

等待着那道门开启,或者,等待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

青玉静室内,时间仿佛被冻结的寒泉,每一寸空气都浸透着死寂的冰冷。

昏黄的烛光在角落的青铜灯盏上摇曳,将室内陈设——一张玄玉床榻与几张蟠龙纹蒲团,投下扭曲而漫长的阴影,如同匍匐在地的魇兽。

敖烈静静躺于榻上,面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唯有胸膛间那丝若有若无的起伏,证明着生命仍在与幽冥苦苦角力。

榻边,楚言如一尊石化的守卫,身形笔挺,却掩不住眉宇间碾轧而来的沉重困倦。

孙悟空盘膝坐于蒲团之上,火眼金睛此刻黯淡如蒙尘的琉璃,再不复往日洞穿三界的锐利。

眼皮似有千斤重,每一次眨动都牵扯着酸涩的神经,好似有无数无形的手在将他拖入深渊。

他下意识地晃了晃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金箍棒斜倚身侧,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一丝清明。

记忆碎片不受控地翻涌:花果山水帘洞的酣眠、大闹天宫时的不知疲惫……曾视睡眠如无物的齐天大圣,如今竟在这凡人般的困顿前败下阵来。

他狠狠咬了下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剧痛如针,刺破了昏沉的迷雾。“俺老孙……岂能在此刻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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