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落魄老头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最痛的地方。接连几天,我连酒精都失去了作用。醉倒后不再是麻木的空白,而是反复梦见小芹倒下时望向我的眼神,梦见玄冲师父在爆炸火光中回首的刹那,梦见罗蛮哥拄着银枪、背影萧索……还有那老头毫不留情的“废物”二字,在梦境里反复回荡。
我缩在房间里,连出去找酒的力气都没了。阳光透过窗纸,刺得我眼睛生疼。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灰败。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我听惯了的关帅他们的沉重、苏先生的急促、仆役的杂乱都不同。那脚步声停在门口,却没有立刻推门。
我蜷缩在床角,懒得理会。又是谁来徒劳地劝慰?还是那个讨厌的老头来看笑话?
门,被轻轻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话语。来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挡住了门口大部分的光线,投下一个修长而沉稳的阴影。
一股极其淡雅、却仿佛能涤荡心灵的檀香气息,悄然驱散了屋内浓郁的酒臭和颓丧。
这气息……
我猛地抬起头,浑浊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
逆着光,我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那如山岳般沉稳、如深海般渊深的气息……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凝固,连呼吸都忘了。
不可能……怎么会……
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和不敢置信。
光线微微偏移,终于照亮了来人的脸。
清癯的面容,温润而深邃的眼眸,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风霜,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世情的慈悲与宁和。不是空远大师,我的义父,又是谁?!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没有惊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明显的痛心。只是那样看着,仿佛要将我此刻的狼狈、颓废、绝望,都清清楚楚地看进眼里,看进心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砾,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所有的醉意、所有的麻木、所有的自暴自弃,在他那平静的目光下,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只剩下无处遁形的羞愧、滔天的委屈和……无法面对的自惭形秽。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比任何一次醉酒后的寒颤都要剧烈。
“义……父……”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缓缓迈步,走了进来。步履依旧沉稳,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没有先去扶我,而是走到窗边,将那扇紧闭的、糊着厚纸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
清冷的空气夹杂着冬日阳光的味道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污浊。
然后,他才转过身,走到我的床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这位武林泰斗、险空山掌门,与我这个蜷缩在污秽中的废人,处于了同一高度。
他没有嫌弃我浑身的酒气和狼狈,伸出手,那温暖干燥、曾无数次轻抚我头顶、传授我道理的手掌,轻轻按在了我因剧烈颤抖而紧绷的肩膀上。
一股温和却磅礴无比、与我之前那点“无相内力”截然不同的浩然之气,如同潺潺暖流,缓缓渡入我几乎冻僵的身体。这内力并非为了修复我死寂的丹田(那已非人力所能及),而是为了安抚我近乎崩溃的心神,驱散那蚀骨的寒意。
“玥儿。”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温润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接穿透了我所有的防御,敲打在我灵魂深处。
“抬起头来,看着为父。”
我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顺从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迎上了他那双仿佛能映照世间一切悲欢、洞彻人心的眼眸。
“义父……我……我废了……‘千机’也毁了……我……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小芹……对不起大家……”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决堤,我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空远大师静静地听着,目光中没有丝毫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怜惜与理解。
待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古寺晨钟,悠远而清晰:
“身可损,器可毁,武道可废。”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然,心不可堕,志不可摧,魂不可灭。”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我的骨髓里。
“顾道友以‘心剑’点你,你可知其意?为师今日再告诉你——”
“**这世间,最锋利的,从来不是有形的刀剑,最坚固的,也从来不是金刚不坏的身躯。而是历经百劫千难,依旧不染尘埃的本心,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是纵使身陷无间地狱,亦要仰望星空的意志!**”
“你如今所见之绝境,或许并非尽头,而是……另一条路的起点。”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地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缥缈与深意:
“薛神医所言《青囊补天录》,并非完全虚无缥缈。为师多年前,似乎……在一些残破的古老札记中,见过与此书相关的零星记载,指向西域更西的某处……只是,这条路,注定比修炼武道更加艰难、更加凶险,且……希望依旧渺茫。”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审视:
“王玥,为师问你——”
“你是选择就此沉沦,醉生梦死,辜负所有为你付出、对你抱有期望之人,让你的生命如同这屋内的浊气般,腐朽消散?”
“还是选择,哪怕爬,哪怕跪,哪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抓住那微乎其微的可能,去走那条无人走过的路,为你自己,也为那些你珍视和珍视你的人,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话音落下,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义父的话,如同道道惊雷,在我死寂的心湖中炸开,掀起了滔天巨浪。
身可损,器可毁,武道可废……心不可堕,志不可摧,魂不可灭!
另一条路的起点……西域更西……《青囊补天录》……
是烂死在泥潭里,辜负所有?
还是去搏一个微乎其微的未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抬起头,看着义父那蕴含着无尽智慧与力量的眼眸,看着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地上的一缕阳光……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破了喉咙的阻滞。
我张开口,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以及那刚刚被唤醒的、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意志,嘶声喊道:
“我……选第二条路!”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空远大师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欣慰笑意。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