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虚无,如同一道横亘在天与地之间的深渊,嘲笑着所有试图跨越它的努力。
顾微尘的指尖从冰冷的竹简上滑落,神色间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熄灭。
她闭上眼,脑海中《形脉通灵录》的古法精要与自己残缺的灵脉一次次碰撞,每一次都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古法没错,它指引的是一条通天大道,璀璨而辉煌,却也是一条只为天之骄子铺就的道路。
它需要特定的灵药为引,苛刻的环境为辅,如同铸造一柄绝世神兵,所用的必须是天外玄铁,凡间铜铁只会被熔炉的烈焰烧成一滩无用的废渣。
而她,以及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凡尘根”,就是那被遗弃的铜铁。
修复?
不。
顾微尘猛地睁开双眼,一道前所未有的光亮在她眸中炸开。
为什么要修复?
一根断裂的树枝,无论如何粘合,也无法再承受狂风。
但如果顺着它的断口,将它嫁接在另一颗坚韧的藤蔓上,它就能以一种新的方式,再次向着天空生长。
真正的道,不应是执着于复原早已逝去的完美,而是为残缺本身,创造出足以支撑其存在的新结构!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颓丧。
她要写的,不是对古法的注解,而是一部全新的经文。
一部专为天下所有被断定为“修行废材”的“凡尘根”所立的修行体系。
她霍然起身,寻来一块被削得平整的竹片,用火堆里尚有余温的炭笔,在上面写下了这部经文的名字——《尘脉经》。
尘,是凡尘,是微末,是那被视作污秽、不值一提的根基。
脉,是生机,是道路,是那永不熄灭的、对存续的渴望。
这本经,不为登天,只为立地。
她深吸一口气,笔尖在竹片上划出第一行字,这一行字,足以颠覆此世所有宗门的修行常识:“引气入体,非多多益善。气满则溢,溢则伤络。凡修行之始,当以三息为限,多一息,即为自戕。”
紧接着,她又写道:“修行非朝夕之功,而在水滴石穿。好勇斗狠,日夜不休,乃取死之道。当立五日一引之期,一分修行,九分休养。脉络之固,重于灵气之增。”
不争灵速,但求脉通;不求破境,但求无伤。
这便是《尘脉经》的核心,一条与整个修行世界背道而驰的道路。
写完初稿,顾微尘没有停歇。
她带着这些竹片,来到了后山一处名为“断脉崖”的绝地。
此崖如被巨斧当空劈开,山体遍布狰狞的裂痕,寸草不生,地气紊乱狂暴,是宗门弟子绝不敢踏足的凶险之地。
但对顾微尘而言,这里的气息却无比亲切。
这山崖,就像是她自己身体的放大,同样残破,同样被断定为无用。
她用山泥混合清水,亲手抟制出一块块粗糙的陶板,趁着湿润,用一根尖锐的石刺,将《尘脉经》的开篇一笔一划地刻了上去。
她的动作极其专注,仿佛不是在刻字,而是在为一具残破的身体缝合伤口。
她要借这断脉崖紊乱的地气,淬炼这初生的道。
如同古人用最严酷的环境修复古碑,让文字在风霜雨雪的侵蚀中,反而与石碑本身融为一体,沉淀为无法磨灭的“道痕”。
“哟,这不是顾师妹吗?怎么,被宗门罚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面壁思过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传来。
顾微尘头也不抬,她知道是赵三。
此人天赋平平,最擅长的便是欺辱比他更不如意的人,以此获得可怜的优越感。
赵三踱步过来,看见顾微尘正拿着一块泥板对着石壁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怪的仪式,不由得嗤笑出声:“怎么?想学上古大能刻石传道?顾师妹,你怕是疯魔了吧!你看你这泥板,软趴趴的,连字都刻不进这石头里,还写经?真是天大的笑话!”
顾微尘依旧没有理会他,仿佛他只是崖间的风声。
她找到崖壁上一道最深的裂缝,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新制的陶板贴了上去。
随即,她并指如剑,调动体内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在陶板上轻轻一点。
一丝极淡的灵纹在陶板表面亮起,与崖壁裂缝中泄露出的紊乱地气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振。
赵三见她故作高深,撇了撇嘴,骂了句“不识抬举”,便悻悻地离开了。
七日之后。
赵三因奉命采药,再次路过断脉崖。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本想再嘲弄几句,却猛地顿住了脚步,眼睛越睁越大。
七日前那个狼狈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但那块被她贴在崖壁上的陶板却还在。
只是此刻,陶板上那原本湿润的泥色已经变得干硬,通体呈现出一种古朴的青灰色,仿佛历经了千年岁月。
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陶板上那些字迹,竟然……竟然像是被烙印一样,出现在了它所贴靠的那片坚硬无比的崖壁上!
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笔锋凌厉,入石三分,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刻了进去!
崖壁上的字迹与陶板上的字迹完美对应,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而坚韧的气息。
赵三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一步步挪过去,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石壁上的字,指尖却在距离石壁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最后绊在一块石头上,一屁股跌坐在地,指着石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鬼……鬼刻经?!有鬼啊!”说罢,他屁滚尿流地连滚带爬,逃离了这片让他魂飞魄散的断脉崖。
赵三走后许久,一道苍老的身影才从另一侧的岩石后缓缓走出。
是负责看守宗门藏书阁的陈樵。
他走到崖壁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新出现的文字,伸出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冰冷的石刻,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良久,他转过身,望向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的顾微尘,声音嘶哑而颤抖:“这……这经文……能传吗?”
顾微尘平静地点了点头:“能修之人,皆可修。”
“噗通”一声,陈樵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喊,只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卷被火烧得只剩下残片的族谱。
他将族谱展开在地上,指着上面一行几乎被烧毁的字迹,那上面用血红的朱砂赫然写着:“陈氏一族,代有形脉传人,因所修之法逆于正宗,于嘉元七年,遭戮,传承断绝。”
老泪终于从他纵横的沟壑中滚落,砸在干燥的地面上。
“我儿……我儿当年若能得见此经,何至于强行破境,经脉尽断而亡啊……”
顾微尘心中一震,她默默上前,将这位为宗门守了一辈子书的老人扶了起来,然后拿起那块已经淬炼完成的陶板,毫不犹豫地将其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到陈樵的手中。
“前辈,”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从今日起,不再断绝。”
当夜,月朗星稀。
顾微尘独自立于断脉崖之巅。
她将手中最后一片小小的陶板碎片,按照星图上的一个特殊方位,轻轻嵌入了崖顶的一块凹陷处。
就在陶板嵌入的瞬间,她忽然感觉自己体内那些沉寂的、残缺的灵脉,竟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开始自发地、缓慢地运转起来。
这运转不再是她刻意引导的结果,而是与山间的夜风、脚下的大地、头顶的星辰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共振。
她摊开手掌,一缕微光在掌心流转,温润而坚韧。
这力量不再需要依赖任何外物,而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而然地在她体内生生不息。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那灯火辉煌的宗门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轻声自语:“你们说,灵根定命……可曾想过,命,也能修?”
山风拂过,将她的话语吹散在夜色里。
崖壁上那初生的经文,也随着光影的变幻,悄然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仿佛,这片天地本身,也开始记录这一道被遗忘的痕迹。
夜色渐深,她体内的共鸣却愈发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在她这具残破的身躯中……真正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