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的尽头,那模糊的轮廓终于凝实。
并非仙风道骨的隐世高人,而是一个身形佝偻的残魂,身上那袭破旧的匠袍仿佛承载了千百年的尘埃与孤寂。
他手中握着一柄虚幻的铁凿,凿尖闪烁着比洞壁灵刃更刺骨的寒意。
两点幽火在他空洞的眼眶中燃烧,死死地钉在顾微尘身上。
“此地非尔凡人可入。”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灵匠之道,需百年锻器,十年凝神,方可窥其门径。岂是你这‘凡尘根’能妄图染指的?”
话音未落,顾微尘脚下的石地猛然一震。
先前黯淡下去的阵纹在一瞬间被重新点燃,光芒比之前更盛。
轰然三声闷响,地面裂开三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赤红色的熔流自地心喷薄而出,挟着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如三条狂怒的火蛇,咆哮着向她奔涌而来。
灼热的气浪扑面,将她的发丝都烤得微微卷曲。
然而,顾微尘却像一棵扎根于激流中的磐石,纹丝未动。
她没有去看那势不可挡的熔流,也没有理会那悬于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万千灵刃。
她只是平静地将那枚粗糙的铜牌从怀中取出,轻轻贴在胸口心脉的位置。
一丝微弱的暖意顺着心脉流淌开来,隔绝了部分致命的灼痛。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迅速扫过石壁与地面上那些繁复交错的阵纹。
在她的眼中,这号称能诛仙灭佛的杀阵,却像一件被岁月侵蚀的古老器物,布满了破绽。
那些阵纹的断裂处,如同被虫蛀空的古老绢画,大量的灵力正从中逸散,如漏网之水,哗哗流逝,这才导致了杀阵的威力时强时弱,狂暴而不稳定。
她从腰间的布袋里取出一块毫不起眼的粗布,又摸出一个小小的水囊,将清冽的山泉倒在石地上,再捻碎几株随手采来的青草,挤出碧绿的汁液混入其中。
不过片刻,一捧散发着草木清香的淡墨便调好了。
老匠的残魂发出一声极尽轻蔑的冷笑:“雕虫小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凡人在死亡面前毫无意义的挣扎。
顾微尘充耳不闻,指尖蘸上那朴素的墨汁,竟以指为笔,在空中虚虚画着,推演着那些断裂阵纹原本的走向和脉络。
她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应对生死危机,而是在修复一件珍爱的瓷器。
片刻后,她似乎已将整个大阵的缺损了然于胸,忽然开口,声音清冷而坚定,穿透了熔流的咆哮:“前辈,若阵如器,器裂则漏灵。一味催动,只会加速其崩毁。若不断其纹路,引其归正,又如何能承载真正的力量?”
话音未落,她猛然蹲下身,不再理会老匠的反应。
她将那块浸透了草木淡墨的粗布,精准地按在了第一道火槽边缘一处最关键的灵纹断裂处,随即指尖发力,顺着推演好的轨迹,一笔一画,缓缓描补。
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举动。
用凡俗的草木之墨,去修补由天地灵气构筑的阵法灵纹,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奇迹发生了。
当她第一笔落下,那奔涌的火流前端,竟微不可察地一滞,狂暴的气焰也随之收敛了一分。
随着她指尖的移动,墨迹所过之处,原本逸散的灵力仿佛找到了回家的路,被一股温和的力量重新约束、引导,回归到阵法的循环之中。
那感觉,就像一个被堵塞了无数个小孔的泉眼,被逐一温柔地疏通开来。
老匠眼眶中的幽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难以置信的意念在洞窟中回荡:“你……你竟敢用凡墨去‘养’这先天灵纹?!”
“养”而非“补”,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补,是强行填塞;养,却是顺势疏导,以最微弱的力量,引导其自我修复。
顾微尘没有回答,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精妙的修复之中。
第二道,第三道……火槽边的断裂灵纹被她逐段描补,三条狂暴的火蛇也随之变得温顺,从咆哮的怒龙,渐渐变成了潺潺的溪流。
就在她即将描补到整个大阵最核心的阵眼区域时,异变陡生!
阵眼似乎察觉到了这种“修复”对它“杀戮”本源的违逆,骤然爆发出万丈强光,一股沛然莫御的冲击力从中炸开,要将这个胆敢修正它的存在彻底碾碎震飞!
但顾微尘对此似乎早有准备。
在强光亮起的前一刹那,她左手已经将一个巴掌大小、刻满导引纹路的土黄色圆盘按在了心口。
她口中默念法诀,体内气息按照一种奇特的“三焦润养法”运转,瞬间稳住了被冲击得翻江倒海的内息。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闪电般探入布袋,取出一个平平无奇的粗陶泥碗,手腕一翻,不偏不倚地倒扣在阵心那处凹槽之上。
“嗡——”
泥碗与阵心接触的瞬间,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被狂暴的灵力炸成齑粉。
相反,它形成了一个绝妙的“气缓冲”。
碗内蕴含的微弱灵气,如同春日里最温柔的细雨,缓缓渗入干涸开裂的地纹之中,悄无声息地与她刚刚描补的墨线产生了共鸣。
一刚一柔,一内一外,一疏一堵,竟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刹那之间,仿佛时间静止。
阵眼爆发的强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抚平,缓缓敛去。
三道火槽中的熔流彻底熄灭,退回地底深处,裂缝也随之缓缓闭合。
悬于洞顶的万千灵刃失去了灵力支撑,光芒散尽,化作虚影,最终“锵”的一声,尽数归入石壁之中。
整座运转了数百年,吞噬了无数误入者的杀阵,就像一架生满了铁锈的古老器械,在得到关键的润滑之后,伴随着一阵细微的机括声,缓缓停止了转动。
老匠的残魂剧烈地晃动着,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眼中的幽火明灭不定,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迷茫:“杀阵……被……被修好了?”
顾微尘缓缓站起身,收回了手。
她的指尖上,草木调和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
她没有看地上的阵法,而是抬头,第一次真正地直视那双燃烧的幽火,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不是杀阵,这只是一个……坏了的阵。”
“你设下这个试炼,是想找到一个能继承你衣钵的传人,而不是一个只会杀戮的莽夫。可惜,你用最纯粹的杀机去考验人心,那么能回应你的,自然也只有不死不休的死局。”
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残阵上那些被修复的灵纹节点,还残留着点点余光,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在黑暗中静静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干涩的、仿佛枯木折裂般的低笑,打破了寂静。
“呵呵……三百年了……”老匠的声音不再冰冷,却带着无尽的沧桑与释然,“你是第一个,不说‘破阵’,而说‘修阵’的人。”
他缓缓抬起手,那柄虚幻的铁凿在空中轻轻一划。
“轰隆——”
正对面的石壁应声而开,露出一个被柔光包裹的内部空间。
一卷悬浮在半空的玉简残片缓缓旋转,其上,一行金色的古篆若隐若现:“万物有缺,唯心可补;道非夺天,而在归真。”
老匠的残魂身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暗淡。
“此为《灵匠诀》残篇……若你真懂‘修’之一字,便接下这半块传承令吧。”
一道青光从他即将消散的心口位置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化作半枚古朴的青铜令牌,轻轻落入顾微尘的掌心。
令牌入手温润,上面阳刻着一个古老的“匠”字,其断裂的边缘,竟与她贴身存放的那枚铜牌的缺口,分毫不差,完美吻合。
她握紧了两块合二为一的令牌,心中波澜起伏,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洞外,一阵急促而慌乱的巨响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传承的肃穆。
那声音杂乱无章,充满了惊惶与恐惧,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活物正不顾一切地朝着洞内狂奔而来,每一步都让整个山洞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