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前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在陈樵扭曲的脸庞上。
他双目赤红如血浸,经脉暴起于皮肤之下,像无数蚯蚓在皮肉间游走爬行。
喉中发出低沉嘶吼,手指深深掐入脖颈,指甲翻裂,鲜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炉灰中,竟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腾起一缕腥臭黑烟。
“血池在召唤……我听见它哭了!”他声音撕裂,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它说——它好痛,要有人去陪它!”
顾微尘几乎是瞬间起身,身影掠过药案,指尖未触其腕,残存的左目已映出他体内道基的异象:一道猩红纹路自丹田逆冲而上,缠绕识海,如藤缚心,正缓缓搏动,似有生命。
那不是蛊虫寄生,也不是寻常禁制——而是“伤引术”的变种,将疗愈者自身对伤痛的感知反向扭曲,化作通往血池的活体引线。
她瞳孔微缩。
这手法阴毒至极。
千伤堂不只杀人,他们连慈悲都要利用。
你越是想救,就越会成为祭品的一部分。
“陈樵!”她沉声唤,掌心覆上他手背,力道坚定却不粗暴,“听我说,你现在不是你自己。有人把‘痛’种进了你的记忆里,你要分辨出来——哪一部分是别人的哭声,哪一部分才是你自己的心跳。”
话音落时,陈樵猛地一颤,眼中有片刻清明闪过。
可那清明转瞬即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狂乱。
他张口欲吼,却从喉咙里呕出一口漆黑血液,其中浮现出细密符文,赫然是倒写的《疗心谱》脉络图!
顾微尘迅速后撤,袖中观微浆悄然渗出,点于指尖。
她闭目凝神,以修复文物般的耐心,将那一瞬闪过的符文结构在脑中复刻、拆解。
冰痕蔓延的左臂传来刺痛,像是某种共鸣正在苏醒。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沉重脚步声,夹杂着水滴落地的闷响。
魏无牙跌撞推门而入,浑身湿透,衣袍结满寒霜,脸色惨白如死人。
他踉跄几步,单膝跪地,咳出一大口带着碎冰的血沫,随即颤抖着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块漆黑如墨的石头,表面浮现出三个古篆,笔画扭曲却清晰:
母种位标
“我在暗河底下……找到了这个。”他喘息着,眼中却燃着近乎癫狂的光,“上面刻的是‘九重归心阵’……每登一层,需献一名道伤者性命。九层尽,母种醒,天地共焚。”
他抬头看向顾微尘,嘴角咧开一个难辨悲喜的笑容:“他们早就在等你的人送上门。每一个来南荒求治的伤者,都是他们的饵。而你……你是最大的那一颗。”
屋内寂静如渊。
顾微尘没有回应。
她缓缓走到桌前,取出青蚨剑尖挑起灯芯,滴下一滴观微浆入油盏。
火焰骤然转为幽蓝,映照出她脸上那道由陵不孤鲜血绘就的竖痕,隐隐发烫。
她铺开地脉图卷,以浆浸目,再度凝视。
刹那间,万象重构。
整幅南荒地形在她眼中崩解、重组——山川成了经络,河流化作血线,九座荒峰对应九窍,而中央血池所在,正是人体“心宫阙”位置,乃情志汇聚、神识根源之地。
更令她脊背发凉的是,“噬道纹”的结构,竟与《疗心谱》中记载的“共情脉络”完全一致,只是所有走向皆被倒置、扭曲,如同一面破碎镜中的倒影。
原来如此……
蚀心子从未想要杀她。
他是要她亲自走完这段路,用她修复万物的能力,将“共痛之力”注入血池,唤醒沉睡的母种。
因为只有真正理解伤痛、并愿为其停留之人,才能让那腐烂的心脏重新跳动——哪怕是以亿万生灵为代价。
雨开始敲窗。
一滴,两滴,落在图纸边缘,晕开墨迹。
但她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在修复一件千年玉器的最后一道裂痕。
良久,她缓缓卷起袖口。
自手腕至锁骨,冰痕蜿蜒如蛇,是陵不孤命格侵蚀的印记,也是她强行承接他人道伤所留下的残脉。
此刻,那些纹路竟微微发亮,与图纸上的倒写脉络隐隐呼应。
她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霜:“你说修复不能改天命?”
指尖轻抚冰痕,目光渐锐如刃。
“那就让我告诉你——当修复变成执刀,也能剖开谎言,剜出病根。”次日破晓,天光未明,霜气凝于檐角,如细碎寒刃垂落。
院中那株枯树早已死去多年,枝干扭曲似挣扎的臂膀,指向灰白的天空。
陵不孤立于其下,黑袍猎猎,三道断裂的命链缠绕腕间,隐隐渗出血丝——那是他昨夜强行压制“净域”反噬所留的伤。
顾微尘推门而出时,风卷起她半幅袖袂,冰痕自锁骨蜿蜒而下,在晨光中泛着幽微的蓝。
她脚步微顿,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他未曾回头, лnшь 一缕血线自指尖滴落,落在黄纸上,绘成符形。
那符纸微微发烫,纹路竟与她体内残脉同频震颤,仿佛两段本不该相融的经络,在命运的错位中悄然共鸣。
“给你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得像砂石磨过铁刃,将符塞入她掌心,“护心用。”
她低头看着那枚以精血画就的护心符,边缘尚带体温,中心却烙印着一道倒旋的“共情纹”——正是她昨夜在地脉图上破解出的噬道逆脉结构。
这不是寻常护身符,而是一枚“承伤契”,愿以己身为盾,替持符者挡一次神魂撕裂之痛。
“你说你要拆剔伤台……”他忽然抬头,赤瞳映着冷天,像是燃尽余烬后的火窟,“可若塔塌了,谁来接住那些掉下来的伤?”
风止,叶堕。
她怔住。
不是因他的质问,而是那一瞬从他眼底掠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脆弱——一个从不信救赎的人,竟在劝阻她前行的同时,默许了自己成为她坠落时的垫背。
“我不信救世。”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已覆寒霜,“但我信你这一次。”
话落,身影化作黑雾消散,只余风中一点血香。
顾微尘伫立原地良久,指节收紧,护心符被按在胸口冰痕之上。
刹那,心渡印嗡然共振,如古钟轻叩,震开识海迷障。
一股温润之力自符中流淌而入,竟暂缓了命格侵蚀带来的麻痹感。
她没有感激,也没有动容,只是轻轻抚过符纸边缘那抹未干的血迹,像修复师对待一件残损文物般谨慎而克制。
然后,她转身,走向南荒死域的方向。
三日后,九重血塔矗立眼前。
它不似建筑,更像由无数骸骨堆砌而成的巨大脊椎,刺穿苍穹。
塔身暗红如浸血,表面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掌印与抓痕,仿佛曾有千万人在绝望中攀爬、哀嚎、腐烂。
塔门两侧刻字,墨迹似新染:
“入者自愿,登者自焚。”
魏无牙咳出一口黑血,拄刀而立:“他们等这一天,比我们久。”
顾微尘上前一步,青蚨剑斜指冻土。
剑尖轻划,割破指尖,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勾勒出第一道“归真纹”。
此纹非攻非防,亦非法阵,而是她根据《疗心谱》逆推而出的“正脉引”,旨在剥离虚假共情,还原伤痛本源。
魏无牙见状猛然拔刀,一刀斩落左臂护甲。
皮肉翻卷处,噬道纹如活虫蠕动,早已深入骨髓。
他冷笑一声:“我这条命,早该还给南荒。”
话音未落——
塔门洞开,腥风扑面,夹杂着无数低语,如泣如诉,又似讥笑:
“执尘者……你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