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在脚下震颤,小豆子的木屐“嗒嗒”磕着石棱,突然被什么绊得踉跄。
他本能回头,正撞进最后一盏油灯熄灭前的光晕里——那团暖黄的光中,岩壁上的掌纹忽明忽暗,竟映出半透明的手影。
是顾微尘的手。
三年前寒村雪夜,她蹲在漏雨的草棚里,给断腿的老妇包扎。
粗麻绷带在指节间绕出细花,骨节因长时间浸泡药汁泛着青白,却始终稳得像山涧的泉。
小豆子记得自己当时缩在墙角,看那双手把错位的骨茬轻轻推回原位,老妇疼得咬碎了牙,那双手却还在说:“别急,修修补补就好了。”
此刻灯影里的手影,正做着同样的动作。
小豆子喉咙发紧,木雕鸟突然在掌心发烫。
他慌忙捧起那只素白小鸟,见鸟腹下原本模糊的刻纹正泛起金芒——是顾微尘亲手为它刻的“修复纹”,每一笔转折都与灯影里的手势严丝合缝。
“她不是让我们记住名字……”小豆子踉跄着停住脚步,木屐底在石阶上擦出刺耳的响,“是教我们怎么‘修’名字。”
话音未落,鸟喙“咔”地轻启。
一段破碎的调子从鸟腹深处淌出,像被风吹散的炊烟,却又固执地黏着空气——那是顾微尘给伤者敷药时总哼的民谣,尾音总带着点跑调的甜。
“小豆子!快走——”初心童的尖叫混着头顶落石的闷响炸开来。
小豆子抬头,见裂缝已合拢至一人高,陵不孤的雷芒在裂隙外劈出刺目蓝光,可血砚生的身影却还僵在阶梯中段。
血砚生的笔杆在掌心沁出水痕。
他刚在《逆信录·归名卷》写下“苏灼”二字,笔尖却突然像被胶住。
纸页上的墨迹晕开,模糊了“苏灼”的“灼”字最后一点,连带他脑海里的画面也开始模糊——那是个穿青布衫的妇人,在檐下晒墨锭,回头对他笑:“阿隐,来试新磨的松烟墨。”
“阿娘……”血砚生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血珠。
他突然想起,这三年来他写秃了三百支笔,抄录了八百零七个千年前的名字,可每当他想写下“母亲”二字,脑海里便只剩一片白雾。
此刻“苏灼”二字边缘泛白的残碑在他眼底放大,他终于明白:每归还一个被岁月抹去的名字,现世里便有一段真实的记忆被抽走作为平衡。
“我可以忘了自己。”他咬破食指,鲜血在纸页上绽开红梅,“不能让他们再被烧掉!”
他撕下衣襟,蘸着血在残碑裂口处疾书。
锈剑冢三百七十二名剑灵的名字从他笔尖涌出,每一笔都带着灼痛——那是他翻遍七十二座剑冢、抄烂九本残卷才拼凑出的姓氏,此刻正随着血珠渗入碑纹。
金芒顺着碑身游走,像活过来的蛇,将这些名字反向注入地脉。
“伪誓残光!”陵不孤的断剑突然嗡鸣。
他仰头望进翻涌的紫雷云,看见数道银线正撕裂云层——是天律余烬,要彻底碾碎这条刚修复的归名通道。
他指尖触到腰间雷丝,却只摸到七根断成齑粉的残线。
“雷源枯竭了?”陵不孤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反手将断剑插入地脉共鸣点,剑刃没入石缝三寸,血色剑纹与地脉金纹交缠。
“顾微尘,”他低笑一声,喉结滚动着咽下涌到嘴边的腥甜,“你说过心跳是最稳的节奏。”
他闭起眼,将自己的脉搏频率注入剑身。
地脉开始震颤,像被敲醒的古钟。
地底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正是小豆子那只木鸟哼的调子,顺着信心花的根系爬满整座山。
陵不孤听见了,那些被顾微尘修复过的人——寒村的老妇、锈剑冢的剑灵、被治好了道伤的散修——他们的潜意识正随着歌声苏醒,像无数根细针,扎破了天律余烬的银网。
“下面有多少人在唱歌?”陵不孤睁眼时,眼底有雷芒炸开,“你们听清楚了吗?”
紫雷云中的银线突然一顿,继而缓缓溃散。
“姐姐!姐姐在唱!”初心童的抽噎声穿透轰鸣。
她不知何时松开了李昭的石牌,双手捧住陶芯贴在胸口。
那首民谣从她嗓子眼里飘出来,带着童声特有的清亮:“月光落进碗,灯花补衣裳……”
阶梯岩壁上的手印开始发光。
每一声哼唱落下,一枚手印便重新凝实,比先前更亮,更清晰——陵不孤虎口的薄茧、小豆子指腹的细痕、血砚生食指的老趼,还有初心童掌心的七道指印,连成一片光网,托住即将闭合的裂缝。
更深处传来回应的哼唱。
像风过松林,像雨打青瓦,像千年前的晨钟撞响,无数亡魂的声音汇入其中。
裂缝闭合的速度慢了,慢了,最终“咔”地停住,露出一线天光。
“走!”陵不孤的断剑挑起飞石,劈开最后一截险路。
小豆子拽着初心童的手腕往上冲,血砚生护着《逆信录》跟在后面。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众人肩头时,小豆子回头望了眼地底——那盏熄灭的油灯不知何时又亮了,灯芯跳跃着,将岩壁上的掌纹照得如同活物。
“成了?”初心童抹着脸上的灰,声音还在发颤。
“没。”陵不孤突然按住她的后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地表青崖上,刚修复的残碑边缘又泛起细不可察的白痕。
风卷着沙粒掠过碑面,“苏灼”二字的“灼”最后一点,正在缓缓淡去。
“要来了。”血砚生将染血的衣襟按在碑上,指腹抚过那道新裂的痕迹,“他们不会罢休的。”
小豆子握紧木雕鸟,感觉鸟腹下的修复纹还在发烫。
他望着渐起的风沙,听见地底传来更清晰的歌声——那是顾微尘的调子,也是所有被修复者的声音,正顺着地脉,往更深处,更远处,漫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