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安逸过得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每次吴山居那老旧的店门被推开,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发出“叮铃”脆响,他都会控制不住地浑身一僵,后背窜起一股凉意,下意识地就想往柜台下面缩或者找最近的角落躲起来。
就连胖子那热情洋溢,能把他勒断气的勾肩搭背所带来的积分叮咚喜悦,都无法彻底冲淡那份深植于骨髓对“黑瞎子”这三个字的巨大恐惧。
他几乎是在拼命祈祷,祈祷那位爷贵人事忙,被更重要的事情绊住了手脚,或者临时改变了主意,觉得杭州这趟浑水没必要蹚,干脆不来了。
然而,命运的恶趣味就在于,它总在你最害怕的时候,将你最恐惧的东西精准地送到你面前。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窗外的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嘶鸣着。
吴山居里弥漫着一种慵懒而安静的空气,时光仿佛都流淌得慢了些。
无邪趴在柜台后埋头整理着一些琐碎的账目,计算器发出轻微的“归零”声。
胖子则四仰八叉地歪在墙角的太师椅里,张着嘴,发出规律且轻微的鼾声,已然去会了周公。
安逸则把自己缩在柜台最角落的那个小马扎上,假装极其认真地分拣着一盒锈迹斑斑,品相混杂的铜钱,实则心神不宁,度秒如年,内心疯狂祈祷着今天的平静能再多持续一刻。
忽然,店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力道恰到好处。
老旧的铃铛随之发出一串清脆却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的响声,瞬间划破了店内的宁静。
一股随性不羁甚至带着点野性的气息,伴随着来人一同涌入略显沉闷的店内,仿佛一阵捉摸不定的风骤然吹入。
安逸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生理反应般地抬起头看去。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一副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经典黑色飞行员墨镜,镜片在店内相对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醒目,反射不出丝毫情绪。
墨镜之下,是线条利落干净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皮肤是健康的蜜色。
来人穿着一件质感不错的黑色皮质外套,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简单的深色棉质t恤,身量很高,肩宽腿长,比例极佳,就那么随意地往门口一站,什么额外的动作都没有,就自带一股混合着懒散与危险的特殊气场。
他嘴角似乎天然就带着一点微微上扬的弧度,似笑非笑,让人完全看不透墨镜后那双眼睛里的真实情绪,却无端地让人觉得,他仿佛时刻都在旁观一场有趣的人间戏剧,并且乐于偶尔下场添把火。
店里正打盹的胖子一个激灵,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息惊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清来人,立刻嚷嚷起来,声音里带着熟稔和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哎哟喂!这不是黑爷吗?哪阵仙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到我们这小庙来了?您这可真是稀客!贵客啊!”
无三省也从里间慢步踱了出来,看到来人,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语气平常地像招呼一个老朋友:
“来了。”
“三爷,胖子,有些日子没见了,别来无恙啊。”
黑瞎子笑着打招呼,声音低沉,带着点天然微微沙哑的磁性,语调轻快上扬,听起来很是悦耳舒服,却又像光滑的鹅卵石,让人摸不清底下真正的纹路。
他的目光像是不经意般在店内随意一扫,像是在打量老朋友的铺子陈设,又像是在瞬息之间评估着什么,掠过博古架上的瓷器,掠过柜台里的玉器,最后……
那目光极其自然却又带着某种精准无比的停顿,越过了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惊讶和好奇的无邪,略过了咋咋呼呼从太师椅上挣扎起来的胖子。
最终如同被无形的手指牵引着,稳稳地落在了店里最不起眼,那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阴影缝隙里的安逸身上。
宽大的墨镜镜片彻底隔绝了眼神的直接交流,却反而让这种“注视”的感觉变得更加具有穿透力和压迫感,仿佛那不是目光,而是某种精密的红外扫描。
安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足以冻僵四肢百骸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猛窜而上,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住,停止了流动!
他似乎能产生一种清晰的幻觉——那墨镜后的目光如同最先进的扫描仪发出的射线,正将他从头到脚,从外到里毫无遗漏地剖析了一遍。
他脸上那层拙劣的伪装药膏,他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恐,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甚至他那颗因为极度恐惧而疯狂擂鼓的心脏,都在这无声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黑瞎子线条好看的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因此而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值得玩味事物的兴味。他并没有直接对安逸说话,而是微微侧过头。
对着无三省的方向,用那副懒洋洋的拖着一点磁性尾音,充满了玩世不恭戏谑意味的腔调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店铺里:
“哟,三爷,您这儿什么时候添了新伙计了?看着……”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那停顿充满了恶趣味般的审视,墨镜镜片似乎又朝安逸的方向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挺面生啊?”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玩味和探究几乎要满溢出来,像猫爪子一样挠在每个人心上。
“不给介绍介绍?”
唰的一下!
仿佛有无形的聚光灯猛然打下!
店里所有的目光——无三省那深不见底带着审视的深沉目光,无邪那充满惊讶和些许茫然的目光,胖子那充满纯粹好奇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
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全部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僵直得如同木偶,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的安逸身上。
安逸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后背的冷汗瞬间大量涌出,浸湿了薄薄的夏季衣衫,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经验老到,手段莫测的猎人精准盯上的柔弱猎物,连最细微的挣扎念头都在那看似随意,实则致命的一瞥之下,被彻底碾碎,消失殆尽。
完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不断放大,盘旋,带着绝望回音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