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铁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飞了村口老鸦。
苏蘅翻身下马时,衣摆带起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祠堂前那株百年老梅树,此刻正像被抽干了血脉的老人,墨色枝桠上挂着几片焦黑的残叶,连树皮都裂开蛛网似的纹路。
“灾星就是灾星!”人群里有人尖着嗓子喊,“前儿个刚说她在外头作妖,今儿梅树就枯了!”
苏婉挤到最前头,月白裙角沾着泥点,眼底却浮着几分雀跃:“阿姐你看,连梅树都容不下你。”她指尖戳向树干,“当年阿爹说这树通灵性,可如今...”
苏蘅没接话。她的目光掠过人群里几个缩着脖子的族老,最后落在梅树皲裂的树皮上。
指尖刚触到粗糙的树干,一道极细的震颤顺着指腹窜上来——像是有人在极远的地方,用碎玉敲出她的名字。
“都散了!”萧砚的声音冷得像北疆的雪。
他站在苏蘅身侧,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梅树枯了找花匠,指着人骂算什么本事?”
族老们缩了缩脖子,却仍有几个碎嘴的妇人小声嘀咕。
苏蘅垂眸摸了摸腰间锦囊,紫藤暗纹在掌心硌出浅痕——她能感觉到,梅树的“声音”不是恐惧,更像...求救。
月上柳梢时,苏蘅提着一盏琉璃灯来到梅树下。夜露打湿了鞋面,她席地而坐,闭目将灵火从指尖渡入树根。
灵火刚触到根系,无数画面便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前的雨夜,林氏裹着青布衫,怀里抱着个雕花檀木盒。
她的发髻散乱,眼角还挂着泪痕,却咬着牙在梅树旁挖坑。
“阿郎,这药粉能解你心口的毒。”她把木盒埋进土里时,指甲缝里渗着血,“可青竹村的水土养不住它,只能借梅树的灵气镇着...等婉婉大了,我再...”
画面突然碎裂。苏蘅猛地睁眼,额角沁出薄汗。
林氏的话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当年父亲的死,难道不是痨病?那木盒里的,究竟是什么?
次日清晨,苏蘅挎着竹篮站在赵伯药庐前。老郎中正在晒草药,见她来,手一抖,半筐艾草撒在地上。
“赵伯。”苏蘅蹲下身帮他捡,“我昨日看梅树,总觉得它像是中了毒。您在村里四十年,可曾见过...有人中过怪毒?”
赵伯的手突然攥紧艾草,指节发白:“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又迅速暗下去,“你阿爹走的那年,村东头王二家的小子也吐黑血,说是吃了野果...可后来...”
“后来如何?”苏蘅声音轻得像羽毛。
“后来林氏拿了个木盒来,说能解毒。”赵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蘅啊,你问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日头爬上屋檐时,苏蘅离开药庐。
转过巷口,忽然听见林氏的尖叫:“婉婉!婉婉你怎么了?”她脚步一顿。
隔着半堵土墙,能看见苏婉蜷在廊下,额发全被冷汗浸透,脸颊烧得通红,嘴里含糊喊着:“好热...梅树...梅树在咬我...”
苏蘅攥紧竹篮,目光扫过院角那株开得正好的海棠——方才经过时,它还悄悄告诉她:“西厢房的窗台上,有半块染了红的蜜饯。”
苏蘅的竹篮在胯上撞出闷响。她绕过土墙时,正看见林氏跪坐在青石板上,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抚过苏婉滚烫的额头。
苏婉的指甲深深掐进林氏手背,唇色却白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喉间溢出的呓语里反复滚着“梅树”二字。
“阿婉这是中了邪!”隔壁张婶举着桃木枝冲过来,“快请王半仙——”
“慢着。”苏蘅按住她举高的手。
她蹲下身,指尖刚碰到苏婉手腕,便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缩了缩。女孩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被暴雨打湿的蝉翼。
林氏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你又来做什么?”她护崽似的将苏婉往怀里拢了拢,“我早说过别让你进家门,定是你使了什么妖法——”
“她中的不是邪。”苏蘅打断她,目光扫过院角那株海棠。方才它说的“红蜜饯”此刻正躺在西厢房窗台上,蜜色里浸着几缕暗红,像极了梅树记忆里林氏木盒中撒出的药粉。
她伸手从竹篮里摸出几株带露的薄荷叶,“我有法子。”
林氏的喉结动了动。她望着苏婉烧得泛红的耳尖,又瞥向院外渐沉的暮色——王半仙住在三里外的山坳,等请来怕是要到三更。
最终她咬着牙松开手:“若治不好...”
“治不好我偿命。”苏蘅截断她的威胁,指尖已附上薄荷叶。
灵火在掌心流转时,叶片突然泛起翡翠般的光泽,叶脉里渗出晶莹的绿汁,不过半刻便聚成小半碗青碧药露。
“灌下去。”她将药碗塞进林氏手里。林氏的手在发抖。
药露的清香漫开时,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同样的清苦药香,从木盒里飘出来,救了吐黑血的王二家小子。
她喉间发紧,鬼使神差地将药碗凑到苏婉唇边。药露刚沾到舌尖,苏婉便剧烈咳嗽起来。
林氏手一松,碗“当啷”砸在地上。
可下一刻,苏婉的呼吸突然平顺了些,烧得混沌的眼睛里也有了焦距:“阿娘...我好渴。” 林氏猛地搂住她,眼泪砸在苏婉发顶:“婉婉醒了!婉婉醒了——“她抬头时,苏蘅已退到廊下,竹篮里的薄荷叶只剩几截枯梗。
“你为何要帮我?”苏婉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靠在林氏怀里,目光却像根细针,“你不是最恨我们吗?”晚风掀起苏蘅的衣袖。
她望着院角那株海棠——此刻它正轻轻摇晃着花枝,像在说“蜜饯里的红粉,是从梅树底下挖出来的”。“我只是不想看你死在我面前罢了。”她转身时,月光落在腰间的紫藤锦囊上,
“毕竟...死了的人,可不会说实话。”
祠堂祭祖那日,晨雾还未散尽。
苏蘅站在梅树下,仰头望着它依旧枯槁的枝桠。
昨夜她用灵火安抚梅树时,又看见了更多画面:林氏埋木盒的手在抖,嘴里反复念着“阿郎莫怪,这是为了婉婉”;父亲咳血的帕子上,也沾着同样的红粉;还有苏婉七岁那年,蹲在梅树旁挖呀挖,挖出半块染了红的蜜饯...
“叩——”铜锣声惊飞了檐角麻雀。
族老们捧着香烛鱼贯而入,林氏扶着苏婉跟在最后。
苏婉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却紧攥着林氏的衣袖,目光牢牢锁在苏蘅身上。
“上香。”老族长颤巍巍举起三柱香。
苏蘅的指尖轻轻划过梅树皲裂的树皮。灵火顺着根系蔓延的刹那,梅树突然发出细微的震颤。
众人的惊呼声里,一根最枯的枝桠上,藤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爬——那是她今早悄悄种下的野蔷薇,此刻正遵照她的指令,将养分渡给梅树。
“看!梅花开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抬起头。
那根枯枝的最顶端,一朵血色梅花正缓缓舒展花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在晨雾里格外刺眼。
苏蘅“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石板:“此树已言明真相。二十年前阿爹的痨病,村东头小子的吐黑血,还有前日梅树枯槁、婉婉发热...全与梅树下埋的东西有关。请族长彻查当年之事!” 林氏的膝盖一软。她扶着香案勉强站稳,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苏婉的手从她袖中滑落,盯着那朵血梅,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老族长的香烛“啪嗒”掉在地上。他盯着梅树看了半日,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苏蘅,终于沉声道:“明日...明日便命人挖开梅树底下的土。”
夜风卷着纸钱灰掠过祠堂时,苏蘅摸了摸梅树粗糙的树皮。它此刻正轻轻摇晃着枝桠,像在说“别怕,我记得”。
可当族老们举着铁锹赶来时,梅树下的土却松松软软,除了几截烂树根,什么都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