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时寂静，唯有油灯芯蕊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那根尚在微微震颤的黑铁棍所散发的、不甘寂寞的战意。杨戬与哪吒四目相对，万载光阴、无尽时空造成的隔阂，在那一声“三弟”、一声“二哥”之间，冰雪消融般迅速淡去。虽容颜改换，躯壳不同，但真灵深处那份在封神血火、在天庭博弈、在漫长修炼岁月中铸就的信任与羁绊，却如同历经打磨的神铁，愈发坚不可摧。
杨戬眸光深邃，缓缓扫过哪吒如今这具略显单薄的少年身躯，那眉宇间虽仍有几分昔日的跳脱与不羁，却更多了几分在此界磨砺出的沉稳与杀伐决断。他沉默片刻，终是轻轻一叹，那叹息声中带着无尽的沧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悠悠万载，恍如一梦。不想再见三弟，竟是这般光景。”
哪吒闻言，咧嘴一笑，那笑容灿烂，驱散了帐内因杨戬觉醒而残留的几分凝重气息。他上前一步，毫无顾忌地拍了拍杨戬那坚实如神铁铸就的手臂，嘿然道：“二哥，能再见已是侥天之幸！管他什么光景，你我兄弟既然都在，这异界他乡，便是吾等之洪荒！总好过你之前浑浑噩噩，连架都不会打利索的时候。”
他这话带着几分调侃，亦是回忆起杨戬初醒时，只凭本能拳脚对敌的笨拙模样。杨戬听得此言，那冷峻的面容上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极淡的尴尬，随即哼了一声，却并未反驳。他自是知晓，若非哪吒一路护持，以他先前那般状态，在这弱肉强食的异界，只怕凶多吉少。
“此情，为兄记下了。”杨戬语气平静，却重逾山岳。他杨戬一生，恩怨分明，哪吒这份护持之情，他自是铭记于心。
“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哪吒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随即眼珠一转，脸上露出兴奋之色，“二哥，你既已苏醒，记忆虽未全复，但根基犹在。快试试，你那八九玄功，如今能施展几分？那天眼神通，可能开启？”
他对此实在是好奇得紧。杨戬的八九玄功乃是道门护法神功，肉身成圣的依仗，七十二般变化奥妙无穷；而那额间天眼，更是能洞察周天，破妄诛邪的无上神通。若杨戬能恢复几分实力，对他们在此界的立足，无疑是巨大的助力。
杨戬微微颔首，他亦需熟悉这具躯壳与恢复的力量。他闭上双目，心神沉入体内，仔细感应。只见他周身气血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巨龙，开始缓缓苏醒、奔腾，血液流动间，竟隐隐发出江河奔涌般的低沉轰鸣！肌肤之下，淡淡的玉色光华流转，一股巍峨、厚重、不朽不灭的气息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仿佛他立身之处，便是天地支柱，万法不侵。
哪吒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暗赞。二哥这八九玄功的根基，竟是未曾因坠入异界而损毁，反而在这具躯壳中沉淀得愈发深邃。只是似乎受此界法则压制，或是记忆未全之故，那气血运转间，尚有几分滞涩，未能圆融无碍，尽复旧观。
片刻后，杨戬睁开双眼，眸中神光内敛，开口道：“八九玄功根基尚存，肉身强度约莫恢复昔日十之二三，力可搬山，体魄不坏。然变化之妙，因神魂未复，法则有异，尚难施展如意。”他顿了顿，抬手轻抚额间那道竖痕，眉头微蹙，“天眼……封印甚深，强行冲击恐伤及根本，需寻契机或外物刺激，方可逐步解封。如今仅能微察气机，破些寻常幻术匿形之法。”
即便如此，哪吒已是喜出望外。力可搬山，体魄不坏！这已是远超此界所谓传奇战神的肉身境界！更别提那洞察气机的能力，在战场、在侦测、在应对暗杀时，将是何等利器！
“够了！足够了！”哪吒抚掌笑道，“有二哥你这身铜皮铁骨和洞察之能，便是那教廷枢机主教亲至，也敢碰上一碰！”
他话音未落，腰间那黑铁棍又剧烈震颤起来，悟空那酸溜溜的魂念再次响起：“哼！臭显摆什么！不过恢复了点蛮力，瞧把你能的！三只眼，有本事等俺老孙恢复了，咱们再比划比划，看是你的八九玄功硬，还是俺老孙的金刚不坏之身强！”
杨戬瞥了那棍子一眼，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猢狲，你若不服，待你脱得这铁壳束缚，本君随时等你来战。只盼莫要让我等得太久，寂寞了手脚。”
“哇呀呀呀！气煞俺也！”悟空残魂在金箍棒碎片中上蹿下跳，若非此刻只是魂体，怕是早已抡起棍子打了过来，“三只眼你给俺老孙等着！等着！哪吒小子，快！快给俺老孙找更多的金石宝贝来！俺要尽快恢复，好好教训这厮！”
哪吒被这两人吵得头大，连忙安抚道：“大圣稍安勿躁！金石之物，我一直留心搜寻，定助你早日恢复。”他又看向杨戬，笑道：“二哥，你也少说两句，大圣性子急，你又不是不知。”
杨戬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三弟，你于此界经营许久，可知有何处蕴含庚金之气，或至阳至刚之物？或许能助我冲击天眼封印，亦或……喂饱那聒噪的猢狲。”他最后一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揶揄。
哪吒沉吟道：“庚金之气……此界矿产丰富，但多为凡铁。那兽人名将格罗姆的战斧，材质不凡，蕴含血煞金气，或有些用处，我已命人收存。至于至阳至刚之物……”他眼中精光一闪，“此界有龙族，其龙晶、龙炎，乃至精血，皆蕴含庞大阳刚之力。前些时日便有一头红龙前来聒噪，被我以真火气息惊走。若有必要，寻条龙来‘借’点东西，也未尝不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屠龙取宝如同探囊取物。杨戬闻言，微微颔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龙族？在洪荒之时，四海龙族见了他司法天神，也要礼敬三分。于此界，若那长虫不识抬举，取了其宝药，也是理所应当。
“此事可从长计议。”杨戬道，“当务之急，是稳固我之修为，熟悉此界法则，并助你整顿这北境势力。那教廷既已视你为眼中钉，绝不会善罢甘休。”
提到教廷，哪吒神色也郑重起来：“二哥所言极是。据那被擒的苦修士所言，教廷可能发动‘圣战’。我虽不惧，但北境根基初立，龙焰军团虽初具锋芒，却仍需时间打磨。有二哥在，我这心里，才算真正有了底。”
兄弟二人又商议片刻，主要是哪吒将北境地形、各方势力、军团构成等详细情况告知杨戬。杨戬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发问，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其卓越的战略眼光与洞察力，让哪吒暗暗佩服，心道二哥不愧是曾统领草头神、司掌天庭律法的存在。
正说话间，帐外传来纳尔森沉稳的声音：“统帅，杨戬大人，天色已晚，可需属下安排些膳食？”
哪吒与杨戬对视一眼，均觉腹中有些空乏。修为到了他们这等境界，虽可餐风饮露，但既有条件，享受些口腹之欲，亦是乐事。
“送进来吧。”哪吒扬声道。
纳尔森亲自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上面摆着烤得金黄的兽腿、新焙的麦饼、一壶本地产的烈酒以及一些鲜果。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物放在案几上，偷偷抬眼看了看杨戬，只见这位大人依旧神色冷峻，但那双眸子，却仿佛能洞彻人心，让他不敢直视，连忙低下头，恭敬道：“统帅，大人，请慢用。属下就在帐外候命。”
“有劳了。”哪吒点头。
纳尔森退下后，哪吒拿起那壶烈酒，斟了两大碗，将其中一碗推到杨戬面前：“二哥，此界浊酒，虽无琼浆玉液之妙，却也别有一番烈性，尝尝？”
杨戬看了一眼那浑浊的酒液，并未推辞，端起酒碗。哪吒哈哈一笑，端起自己那碗：“来！二哥，为你我兄弟异界重逢，干了此碗！”
两只陶碗在空中重重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哪吒仰头，咕咚咕咚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哈出一口灼热之气，大呼痛快。杨戬则举止从容，亦是将碗中酒液饮尽，面色如常，只是眼中似有一丝暖意流过。
“痛快！”哪吒抹去嘴角酒渍，用力撕下一条烤兽腿，大口嚼咽起来，吃相豪迈。杨戬则取了一块麦饼，细细咀嚼，动作优雅，与哪吒的狂放形成鲜明对比。
吃着喝着，帐内的气氛愈发融洽。哪吒开始讲述他初来此界时的种种糗事与见闻，如何差点被当作乞丐，如何阴差阳错得了这龙焰姓氏，又如何在那黑鸦堡下，以微末修为硬抗兽人大军。他说得眉飞色舞，偶尔添油加醋，听得杨戬虽然面色不变，但眼神中却不时闪过一丝讶异或莞尔。
“……二哥你是没看见，当时那兽人统帅格罗姆，狂化之后，身高丈余，血斧抡起来跟座小山似的！我一想，硬拼不是办法，就灵机一动，用真火在城前烧了条岩浆河出来！哈哈，那家伙在河对岸跳脚骂娘，就是过不来！”哪吒说得兴起，手舞足蹈。
杨戬静静听着，偶尔插言一句：“临机应变，不错。”“三昧真火用于此道，倒是别出心裁。”
当哪吒说到那处洪荒散修坐化的遗迹，以及那记载着“天外访客”与本土诸神之战的壁画时，杨戬的神色明显凝重起来。他放下手中麦饼，沉声道：“跨界传送阵……若真能寻到，或是我等回归洪荒之关键。即便不能，此界上古隐秘，亦关乎我等未来存亡，需得重视。”
“我已命人暗中探查那散修遗言中提及的可能位置，只是北境广袤，黑森林深处更是危险重重，非一日之功。”哪吒点头道，“待此间局势稍稳，我欲亲自再往探寻。”
杨戬颔首：“届时，我与你同往。”
兄弟二人边吃边谈，从洪荒旧事到此界风云，从修行体悟到军团琐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那壶烈酒很快见了底，哪吒又唤纳尔森添了一壶。帐外寒风凛冽，帐内却暖意融融，兄弟情谊，历经万劫，在这异界的夜晚，熠熠生辉。
酒至半酣，哪吒忽然放下酒碗，看着杨戬，郑重道：“二哥，当日洪荒破碎，你我各自征战，最终……可知师尊、父亲、以及……天庭诸位，后来如何？”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微微一滞。杨戬沉默下来，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追忆，有痛楚，亦有深深的茫然。他缓缓摇头：“记忆破碎，难以尽述。只记得……天地倾覆，法则崩乱，一道无法形容、无法抵御的毁灭洪流席卷诸天万界……我似是为护住些什么，强行催动天眼，引动了禁忌之力，之后便陷入无边黑暗，再醒来，已是在此界浑噩游荡。”
他的描述虽然模糊，但那“天地倾覆”、“毁灭洪流”几个字，却让哪吒心头巨震，仿佛看到了那场席卷洪荒的末法大劫的恐怖景象。他沉默片刻，举起酒碗，沉声道：“不管如何，你我尚在，便是希望。终有一日，定要弄清缘由！”
“不错。”杨戬亦举碗，目光锐利如刀。
两只酒碗再次相碰，这一次，却带着一股沉重而坚定的力量。
夜深，宴散。
纳尔森进来收拾了残席，恭敬退下。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哪吒与杨戬对坐案前，中间一盏油灯，映照着两人沉静的面容。
“二哥，日后你便住我隔壁营帐，我已命人收拾妥当。”哪吒道，“军团事务，你若有兴趣，可随时参与。若觉烦扰，自行修炼亦可。”
杨戬道：“既为此界一份子，自当出力。你那‘三才阵’颇有可取之处，于小规模厮杀中效用显着。明日我可往校场一观，或能提点些许不足之处。”
哪吒大喜：“有二哥指点，那是求之不得！”
正事说罢，两人一时无言，却并无尴尬，反而有一种默契的宁静在流淌。
忽然，杨戬抬起右手，握掌成拳，缓缓伸至哪吒面前。他那冷峻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哪吒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也抬起右手，握拳，与杨戬的拳头，在空中轻轻一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华光四射的异象。只是两个拳头，在空中轻轻一触。
但这一触之间，却仿佛有万语千言流转，有生死相托的信任传递，有跨越了洪荒与异界、贯穿了过去与未来的兄弟情谊，在这一刻，彻底定格，坚不可摧。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哥，早些歇息。”
“嗯，三弟亦如是。”
杨戬起身，向帐外走去，步伐沉稳，背影如山。哪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帘之后，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豪情。
他转头，望向帐外沉沉的夜空，嘴角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
洪荒旧谊暖此身，异界风云待我掀。
兄弟既聚，龙焰已燃，这方天地，合该因我二人，再换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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