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书记的办公室里，气氛在短暂的兴奋后，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
沐添丁的脑子飞速地转着，试图理解马书记这个提议背后的深意。
把红旗岭也拉进来？成立一个什么“县级联合社”？
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跟王大疤瘌已经斗了好几个回合，虽然每次他都占了上风，但两人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现在要把他们捏合在一起，这不是把两个炮仗捆一块儿点火吗？
“马书记，这个……”沐添丁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沐家村合作社，底子薄，经验少，能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管好就不错了。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去整合其他村镇，我怕……我怕能力不够，辜负了您的信任。”
他不敢直接反对，只能用谦虚的借口来推脱。
马书记是什么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笑了笑，重新坐回沙发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添丁啊，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个王大疤瘌？”
沐添丁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这位老领导。他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不瞒您说，确实有点。我们跟他……有点过节。”
“哈哈，我当然知道你们有过节。”马书记笑了起来，“今天在大院里，他那副吃瘪的样子，我可都看见了。说实话，看得挺解气。这种靠着投机倒把富起来的暴发户，是该有人挫挫他的锐气。”
听到马书记这么说，沐添丁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但是，”马书记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看问题，不能只看个人恩怨。你沐添丁，现在是省劳模，是我看重的要培养的干部苗子，你的格局，要放大一点。”
他用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开始给沐添丁分析起来。
“你看，你们沐家村，优势是什么？是你有头脑，有技术（周文海），有人和。但你们的劣势也很明显，人少，地少，底子薄。光靠你们一个村，想把药材基地做成规模，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成气候。”
“再看红旗岭，他们有什么？他们人多，劳动力富余。王大疤瘌那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脑子活，能折腾，这几年靠着养鸡，积累了不少资本。最重要的是，他们村靠着河，有大片的河滩地。那种沙质土壤，虽然不适合种粮食，但用来种黄芪、甘草这些根茎类的药材，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马书记的几句话，就像是剥洋葱一样，把各个村镇的优劣势，分析得清清楚楚。
“我之所以要搞这个‘联合社’，就是要搞一个优势互补，强强联合！你，出技术，出思路，出管理。他王大疤瘌，出人，出钱，出土地！把全县最好的资源，都集中到一起，拧成一股绳，去干一件大事！”
“到时候，你当这个联合社的总负责人，他当副手，专门负责生产和劳务。人事权、财权、技术指导权，都抓在你手里。他王大疤瘌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得乖乖听你的指挥。这不比你跟他单打独斗，天天防着他使坏强？”
沐添丁听得目瞪口呆。
他不得不承认，马书记这一手，玩得实在是高！
这哪里是把他和老虎关在一个笼子里，这分明是给了他一根鞭子，让他去驯服这头老虎，让老虎为他所用！
如果真能像马书记说的那样，把红旗岭的土地和劳动力都整合过来，那药材基地的规模和发展速度，将远远超出他最初的设想。
这块饼，画得太大了，大到让他无法拒绝。
但是，他也知道，这根鞭子，不好拿。王大疤瘌那种人，怎么可能甘心屈居人下？到时候明里暗里的博弈和斗争，肯定少不了。
“怎么样？”马书记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追问道，“有没有这个胆子，接下这个担子？”
沐添丁的血液，慢慢地热了起来。
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怕事的人。挑战越大，他的斗志反而越强。
他想起了苏援朝跟他说的话，“树大招风”。他现在已经是省劳模，被架在了火上。如果他连县里这点局面都掌控不了，以后怎么去面对省里，甚至全国的竞争？
“有！”沐添丁猛地站起身，眼神坚定地看着马书记，“马书记，只要您信得过我，这个担子，我接了！我保证，一定把这个联合社给建起来，做出个样子来，不给您丢脸！”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马书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才是我们县的省劳模该有的样子！”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省里刚刚下发的，关于‘星火计划’的内部通知文件。你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你那个药材基地的方案，我看就不用再寄到省里去了。”
沐添丁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为什么？”
难道是苏援朝那边出了问题？
马书记笑了笑，把文件递给他：“因为，我已经让小王，把你的方案，连同我们县委的推荐信，一起直接报到省科技委和农业厅了。我们县，要举全县之力，帮你把这个全省第一个‘星火计划’试点单位的牌子，给抢回来！”
轰！
沐添丁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颗惊雷。
他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方式推进。他原本还指望着苏援朝在省里帮忙递话，没想到马书记这边，直接就从官方渠道，把事情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举全县之力！
这六个字的分量，比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加起来，还要重得多！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份文件。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药材基地这件事，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再是沐家村一个村的事，而是整个县的头等大事。
他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千百倍。
从县委大院出来，沐添丁整个人还有点飘。
张二奎和周文海看他脸色不对，赶紧围了上来。
“哥，咋了？马书记跟你说啥了？是不是批评我们了？”张二奎紧张地问。
沐添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表情复杂地说：“他没批评我们，他给了我们一个更大的难题，也给了我们一个更大的机会。”
他没有细说，因为这件事太大了，他需要时间好好消化。
回到村里，沐添丁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下午。
他仔仔细细地把马书记的话，和那份“星火计划”的文件，反复地琢磨。
他渐渐明白，自己之前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他以为只要拿到了“星火计划”的牌子，就能一飞冲天。但现在看来，牌子只是敲门砖，真正要做的，是如何把这个项目，做成一个能带动整个区域经济发展的产业。
而马书记的“联合社”构想，正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快，也是最有效的路径。
想通了这一点，沐添丁的心里，豁然开朗。
他不再纠结于和王大疤瘌的个人恩怨，而是开始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去思考如何布局这个“联合社”。
如何制定一个公平又能体现各方利益的合作章程？如何建立一个有效的管理和监督机制？如何把控住最核心的技术和销售渠道，保证自己的主导地位？
一个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浮现，又被他一个个地找到解决的思路。
傍晚时分，林杏花端着饭菜走进来，看到沐添丁正趴在桌上，在一张大纸上写写画画。
那张纸上，画着一个复杂的结构图。最顶上，是“县级药材产业联合社”，下面分出了好几个分支：技术研发部、生产管理部、采购供应部、财务部、销售部……
在“技术研发部”和“销售部”这两个最关键的部门下面，他重重地写上了“沐家村合作社”几个字。而在“生产管理部”下面，他写上了“红旗岭”等几个村镇的名字。
林杏花虽然看不懂，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男人，正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吃饭了。”她把饭菜放在桌上，轻声说。
沐添丁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却异常明亮。
他看着林杏花，忽然笑了：“媳妇儿，你说，要是让王大疤瘌以后天天听我的指挥，干活还得看我的脸色，他会不会气得吃不下饭？”
林杏花愣了一下，随即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他非得气死不可。”
沐添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信和一丝恶作剧般的快意。他知道，新的博弈，已经开始了。